78.死魂灵(下)

  《死魂灵(下)》
  〔俄〕果戈理 著

  第 二 卷

  第 一 章
  为什么非要从我国的偏远角落里塑造出穷乡僻壤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令人感伤的缺陷呢?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种秉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嘛;从偏远角落里除了从穷乡僻壤挖掘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缺陷,他别无他能嘛.瞧,现在我们又来到了穷乡僻壤,又来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
  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美的穷乡僻壤,偏远角落啊!
  峰峦起伏,绵延万里,屹立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如同一道没有尽头的巨大城墙.有的地方是黄褐色的悬崖峭壁,被雨水冲刷出了一道道沟壑;有的地方是青青的绿草,从伐过的树墩上长出丛丛细嫩的枝桠,好象张张羊羔皮覆盖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则是未遭斧斫的遮天蔽日的密林.河水呢,有时顺从着高耸的两岸,同两岸一起迂回曲折,有时偶尔离开河岸跑进草地,在阳光下闪烁几下,便躲进白杨.赤杨丛生的树林里,然后又从那里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伴随着小桥.水磨和河坝奔向远方,那小桥.水磨和河坝都好象要在每个拐弯的地方拦住它似的.
  这绵延起伏的峰峦有一个地方山势陡峭,顶峰甚高,从山麓到顶峰密密匝匝地长满了葱郁的树木.有槭树,有梨树,有低矮的爆竹柳丛,有树锦鸡儿,有白桦,有云杉,有爬满蛇麻的花楸;......这里闪现出庄主宅第的红房盖.后边的农舍露出来的屋脊.脊饰以及庄主家的阁楼.一座古老教堂的五个金碧辉煌的圆顶高高矗立着.每个圆顶上都立着一个镂空的金色十字架,这些十字架都用一些镂空的金色链条固定在圆顶上,因此远远望去,好象一些悬浮在空中的金块闪闪发光.所有这一切......树梢.屋顶连同教堂,统统倒映在河水里,还有一些老态龙钟的柳树,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干脆跑到水里去,垂下细长的枯臂,仿佛在欣赏着这幅倒影,欣赏了多少年也没欣赏够.
  这景色是很不错的,但是居高临下,从庄主家的楼上极目远望,可就更美啦.任何一个客人或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会惊讶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连声赞叹:"上帝,多么寥廓啊!"眼前大地一望无际:布满水磨的草地,小树林和后边是绿色和蓝色的密林,如海似雾,漫向远方.密林后边已开始云烟迷漫了,透过云烟看到的是一片黄沙.黄沙后边,是竖着几座白垩山,阴雨天也闪着耀眼的白光,好象任何时候都有阳光在照射着它们.白垩山麓影影绰绰有几个灰蒙蒙的小点.那是远处的村庄,只是肉眼已看不清楚了.只有在太阳照射下象火花一样闪光的教堂圆顶告诉人们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村落.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宁静之中,连空中密密匝匝的小鸟也未能打破这片宁静,反而它们的歌声也显得隐隐约约的.一句话,任何客人和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能无动于衷.他站在阳台上盯着一两个小时以后仍然要发出最初所发的那种惊讶:"上帝,多么寥廓啊!"
  这个村子看上去象一个险关要塞,必须从另一边才能进去.从另一边上去开始是田野,庄稼地,最后是稀稀拉拉的槲树,美丽如画地长在绿草地上,直到农舍和主人的宅第前边.这个美丽的角落归属哪个有福气的地主呢?是个什么人住在这座村子里占有和主宰一切呢?
  这座村子属于特列马拉汉县的地主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绅士,目前尚无妻室,曾经当过十品官.
  这位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怎样一个人物,有什么脾性和特点呢?
  这自然要向他的邻居去打听罗.他的邻居中,有一位是曾在放火船上当上校的,他的评语言简意赅:"一个十足的畜生!"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住着的一位将军说:"这年轻人倒不蠢,可是太自大.我本来可以对他有些用处,因为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宫......"将军没有把话说完.县警官的回答是:"我明天就去催讨他拖欠的税款,他是个小人物!"向他村里的农夫探听他们的主人如何呢,他们什么也不回答.总而言之,社会舆论对他贬多于褒.
  可是,就其本质来说,坚捷特尼科夫只不过是个醉生梦死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已有不少人醉生梦死,那么坚捷特尼科夫为什么不能醉生梦死呢?不过,当我简要谈谈他一天的生活后,读者自己就可以推断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早晨醒得很晚,起来以后就久久地坐在床上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很小,所以揉的时间就格外长.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仆人米哈伊洛就端着脸盆和毛巾守在房门口.这个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来去厨房转一圈,然后再回来......老爷仍然在揉眼睛,待到磨蹭够了,他才下床,穿上便袍,洗漱完毕后,到客厅去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于刚挤出来的鲜奶,什么都抿一点儿,毫不怜惜地把面包揉成渣儿,漫不经心地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他这一顿茶喝了两个小时.这还不够,他还要拿着一杯放凉了的茶水慢慢腾腾地蹭到朝院开的窗前去.窗外每天都可以看到下边这样的场面.
  先是侍候主人进餐的满脸胡茬子的格里戈里对管家婆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骂:
  "你这个小气鬼,贱货!你不能闭上嘴吗,臭婆娘?"
  "就是不听你的,馋鬼!"贱货,就是那个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道.
  "你跟谁都找别扭,跟总管也吵,你这个仓库里的小耗子!"格里戈里吼着.
  "总管跟你一路货,都是贼!"贱货喊的声音那么大,全村都似乎听得到."你们俩都是酒鬼,败家子,头号笨蛋!你以为老爷不了解你们吗?他就在这里呢."
  "老爷在哪儿?"
  "就坐在窗前,他什么都看得见."
  的确,老爷就坐在窗前,什么都看见了.
  在争吵之中,一个仆人的孩子拼命地大哭,这孩子是被他妈打了一巴掌;加上一条狗坐到地上尖叫,它是被厨子从厨房里探出身来用开水泼了一下.人嚷狗叫,闹得令人受不了.老爷全都看到了.直等闹得使他实在清闲自在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才派人出来吩咐轻点儿闹.
  等到只剩两小时要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进入书房,为的是要认真从事一件重要工作.这件工作的确是重要的,具体说就是要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要从民情.宗教.哲学.政治等各个角度来全面论述俄国,解决时代向俄国提出的难题,清楚地规划俄国的伟大未来.一句话,他要写一篇重要文章.不过,这篇大作目前还只是处于酝酿阶段:咬咬笔尖,在纸上画画圆圈,然后就把这一切推开,拿起一本书来,直到吃午饭也不肯放下.他一边读,一边吃菜汤.加调味汁.吃烤菜乃至甜点心,饭后是吸着烟斗喝咖啡,自己跟自己下跳棋.然后到晚饭前干了些什么......实在很难说.好象什么也没有干.
  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年轻人与世隔绝,孑然一身,穿着便服,不系领带,就是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消磨时间的.他不愿出门走走,不愿出去散步,甚至不愿登楼远眺,去观赏一下美景,连打开窗户往屋里放点新鲜空气也不愿意.那使任何一个来访者都不能无动于衷的乡间美景,在主人眼里根本就不存在.
  从这里,读者可以看出: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在俄国很多,懒蛋.懒虫.懒坯等等就是这种人的名称.
  这种性格是天生的,还是以后形成的,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呢?我想最好还是让我们讲讲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经历,从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小时候,他是个机灵.有天赋的孩子,有时活蹦乱跳,有时又沉思默想.幸还是不幸,他进了这样一所学校.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这所学校的当时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尽管有些古怪.他颇有洞察俄国人本性的天赋,并且懂得如何同他们谈话.淘气包即使受到了他的严厉训斥,离开他的时候都感到精神振奋,决意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的那帮学生猛看起来好象太淘气.太放肆.太顽皮了,会使人把他们看成一群不守规矩.不服管束的顽童.然而这是一种错觉:这群顽童是非常听校长的教导的.没有一个淘气包不主动去找他承认错误,不管做了什么错事.学生们的任何小的念头,他都了如指掌.他的一切做法都是不同寻常平常的.他说首先应唤起一个人的上进心.他说,他认为上进心是促使人前进的一种动力,否则就无法推动一个人去从事某种活动.对许多顽皮和淘气的表现,他根本不加制止,认为这是精神素质发展的开端.他说,为了准确判断一个孩子的内心蕴藏,孩子们的顽皮和淘气的行为是最好的表现.就象一个高明的医生看到病人身上突发的病情和出现的斑疹,并不急于去清除它们,而是仔细地加以观察,以便确诊人体内部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他的学校的教师并不多.大部分课程都由他亲自教.他既不用学究式的术语,也不靠年轻教授们喜爱卖弄的深奥观点,他善于用寥寥数语把学科的精髓教给学生,使得年幼的学生也能懂得这门学问对自己有用.他认为,人生的学问对一个人最有用的是,一旦掌握了这门学问,人就能够知道自己主要应当做什么.
  这门人生的学问由他设了一个高级班专门传授.只有少数高材生才能进这个高级班.天赋平庸的学生,读完初级班,他就要他们毕业去做事了,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多折磨他们,他们只要成为能有耐心的办事人员,肯服贴的工作.不骄傲.安分守己也就行了.他经常说:"可是对聪明的学生,对有才能的学生,我定多下点儿功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到了这个班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一开始就宣称:迄今为止,他要求于其它人的是普通智慧,现在要求其它人是高级智慧.不是戏弄和耍笑傻瓜的那种智慧,而是能够忍受各种侮辱,不同傻瓜计较......不动气发火的那种才智.这时,他才向学生们提出别人向儿童们提出的要求.他称这种智慧为高级智慧.遇到任何悲伤事都能永远处之泰然,......这就是他说的智慧!在这个班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阐述了他的确精通人生的学问.他在所有的学科中只选择那些能把人造就成祖国公民的学科.他的讲义大多是讲解少年们毕业后到国家机关任职或为私人做事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一个人在前进路上所能碰到的苦恼和障碍.所能受到的蛊惑和引诱,他全搜集起来原原本本地展示给他们看,一点也不加掩饰.他什么都清楚,仿佛仕途艰辛宦海沉浮,他都经过.一句话,他给他们勾划的决不是一幅光辉灿烂的远景.然而奇怪!也许是因为学生的进取心大大地被激发了,也许是因为这位非凡的教师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在向少年们喊着"前进"这个对俄国人具有神奇力量的字眼,......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另有原因,相反地学生们从一开始就知难而进:哪儿困难,哪儿需要显示出巨大的毅力来,他们就在哪儿如饥似渴地磨砺自己.这个班的学生都有清醒的头脑.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对他们不时进行各种考验,有时亲自,有时通过他们的同学对他们进行一些令人不能忍受的侮辱.经过这种磨炼,他们更加坚定谨慎了.这个班毕业的学生不多,然而却一个个都是一些硬汉子,一些经过战阵的人才.任职后,在岌岌可危的地方他们都能站稳脚根,而许多比他们更有才智的人却忍受不了,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而弃职他去,或者不知不觉地被贪官污吏和骗子控制.然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学生们却不仅没有动摇,由于他们洞察世故人情,甚至还感化了一些贪官污吏和坏人.
  然而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却并未能到这个班来学习.正当作为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他要进入这个高级班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句话就足以使坚捷特尼科夫发奋忘食的这位伟大的教师,竟溘然长逝了!学校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由一个叫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人接替了.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是个善良.诚恳的人,然而他对事物的看法却迥然不同.初级班孩子们的天真活泼他认为是一种违规行为.于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便立即用力整顿表面上的秩序,要求孩子们鸦雀无声,要求他们任何时候走路都要排成两列.他甚至亲自用尺来量列和列之间的距离.他不是按着才智,而是按着高矮划分了座位,结果蠢驴得到了珍馐美味,而高材生却只能吃残羹剩饭.这种做法引起了一片怨声,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新校长好象故意同自己的前任作对一样,竟宣布才智和学习成绩在他看来一文不值,他只看重良好的德行,说他认为一个学生即使学习不好,只要操行好,那也比一个高材生强.可是学生们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教导下却未能养成良好的德行.学生们都在暗中胡作非为起来,大家都知道,暗中胡作非为比公开的胡作非为更糟.白天一个个都循规蹈矩,晚间却聚到一起狂欢痛饮.
  在课程讲授上,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也来了个改变.一切都出于最良好的愿望,采用了各种新花样......可是全都南辕北辙.聘来了一些新老师,他们带来了一些新观点.新学说.他们的讲授博大精深,许许多多新名词新术语倾泻到学生的头上.既紧跟学术上的新发展又有逻辑联系,可是,咳,科学本身的生命却没有了.所讲的一切在已开始懂事理的学生眼里变成了僵死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全都倒过来了.最糟糕的是尊敬师长的风气没有了:学生们嘲笑起老师来了.校长开始被叫作小费佳.小面包和其他外号.因为胡闹,有许多人被开除,被赶出了校门.
  虽然学校管束很严格,可学生仍在外边找了一个情妇......八个人一起搞一个女人,他们还亵渎圣灵,嘲笑宗教(仅仅是因为校长要求大家经常到教堂去,而教堂的神父又不称职);坚捷特尼科夫为人文静,他没参加这些恶作剧,他都没参加.但是他却灰心丧气了.强烈的进取心被唤醒了,可是没有施展才能的地方.倒不如不叫醒好!他听着教授们慷慨激昂的讲授,不由得想起了原先的校长来,老校长讲得明白易懂,从不慷慨激昂.化学呀,法哲学呀,政治学精义呀,人类学史呀,他都听过.人类学史,卷帙如此浩繁,教授讲了三年,才讲完绪论和德国一些城市公社的发展.但是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他靠了天资聪颖只感到了这一点:课不该这样讲;可是该怎样讲呢,他不知道.于是他时常怀念老校长,常常感到苦闷,苦闷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青年人是有未来.是成长的.快到毕业的时候,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对自己说:"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嘛;这只是人生的准备;真正的人生在服务岗位上.在那儿才真能大展鸿图哩."毕业后,他没顾得向那使任何一个来访的客人惊叹不已的美丽家园望一眼,也没去父母的墓前辞行,便象一切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奔到彼得堡去.大家知道,我国有激情的青年都从四面八方奔向彼得堡,到那儿去做事,去崭露头角,去飞黄腾达,或者去从那苍白.冷酷.虚伪的社会教养中领司生活的技巧的一些皮毛.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雄心壮志一开始便受到了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伊万诺维奇的遏制.他叔叔告诉他,最主要的是要写得一笔好字,别的全都没用;没有这种本领既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可是坚捷特尼科夫的字呢,写得就象俗话说的:"是喜鹊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手写的."
  找地方费了很大力气,学了两个月写字之后靠着叔叔的情面,他才在某局里找到了一份誊写公文的差事.他走进敞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漆光闪闪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坐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稿.当他自己也被安排到一张办公桌旁,要他立即誊写一份文稿时,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心里马上产生了.霎时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一所小学去重新学字母,好象犯了什么错误从高年级降到低年级一样.他觉得坐在他周围的那些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些先生把小说夹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像办公那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吓得哆嗦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呀.学校的学习在这种繁琐的抄抄写写面前突然变得崇高起来了.如今使他感到学习做事的过程比做事本身更伟大.他那个无人可企及,无人能替代的神奇的老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他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房间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晃动起来,官吏们搅成了一团,他两眼一黑险些昏倒.他清醒过来,暗自说道:"不能这样,不管这差事起初显得多么低下,我还得干!"他咬紧牙关,决心一定干下去.
  可是哪儿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虽然它表面上严峻.阴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朔风怒号,飞雪肆虐,行人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人们的胡子和马匹的嘴脸上都象撒了盐粒.可是有个地方,尽管是四层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仍然射出亲切的灯光:在那间舒适的斗室,烛光幽幽,茶炊声阵阵,人们正在交谈着令人心神感到温暖的话题,正在吟诵上帝赐给俄国的一个充满灵感的诗人的明丽诗篇,年轻的心正满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即使在风光旖旎的南方也不会有这种情景.
  坚捷特尼科夫对差事很快就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未能象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变成他的首要事业和目标,而只是处于一种次要的位置.上班成了他区分时间的界限,使他更加珍惜下班以后的时间了.他那位四品官的叔叔本来已开始认为他的侄子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却在这时捅了一个漏子.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个是愤世疾俗之士.他们总是那么爱管闲事:不单是真正不公正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他们看来是不公平的事,他们也不能漠然置之.他们初衷固然是好的,言谈行事却欠考虑,对别人丝毫不肯宽饶.他们的偏激言词和愤世疾俗的仗义姿态对坚捷特尼科夫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们激起了他的愤懑心情,使他想到了一些从前根本没想到去留意的琐事.他供职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仪表非常招人喜欢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却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坚捷特尼科夫在他身上找到了数不清的劣点.他觉得列尼岑同上司谈话时脸上表现出来的笑料太多,而在下属面前却一下子又全变成了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本来是可以宽容他的,假如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不是那么快;可当着我的面儿同时就又是糖又是醋,我看不下去!"从此,他便事事注意他.他觉得列尼岑的架子也太大了点,而且还有一般小官僚的各种坏毛病,例如说:恨那些节日未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对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没有名字的人挟嫌报复;而且还有不论好人坏人都免不了的一些罪过.因此,坚捷特尼科夫便对他讨厌得要命.好象有一个恶魔在推动着他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以一种特别的乐趣寻找这样的机会,终于找到了机会.有一次,他狠狠地跟列尼岑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请求原谅,要么提出辞呈.他提出了辞呈.他的叔叔,那位四品官,大吃一惊,赶来劝他.
  "看在基督面上!得啦,安德烈,你这是干什么?仅仅因上司不理想就扔掉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肯做事的就一个人也不会有罗.放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还来得及!别执拗了,去找他说明一下吧!"
  "问题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求他宽容并不难,何况这事的确也怨我.他是上司,我无论如何不该跟他那么说话.可是问题在于:您怎么忘了别的事还要我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混乱的家业,而总管却是个糊涂虫.办公厅里换另一个人替代我抄文稿,国家损失并不大;可是要有三百个人不纳税,对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我是个地主呀,地主这个称谓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要是我去好好照管.保护我的奴隶,给他们好的工作环境,使国家得到三百个最规矩.不酗酒.能作工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一点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叔叔惊呆了.他没想到侄子竟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末一通宏论.稍稍考虑了一下,他说:
  "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没在蒿莱之中呢?跟乡下佬在一起,能谈得上什么交游?在这里,你总能在路上碰到个公爵.将军什么的.只要愿意,自己也可以从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筑物前边走走,可以到涅瓦河边去看看,而在乡下呢,你见到的不是庄稼汉就是蠢婆娘.何必要使自己一辈子的生活变得愚昧无知呢?"
  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话是这么说,可自己一辈子除了上班必经的那条没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筑物的街道以外,始终没空去别的街逛逛;从来没注意迎面来的是不是个将军或公爵;从来没领略过那些使耽于享乐的京里人为之入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游乐,他甚至生来没走进过剧院.他的为了激发侄子的上进心和对未来的憧憬他才说了这番话.可是他的话并未生效:坚捷特尼科夫仍然固执己见.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讨厌了.农村这时在他的心目中已变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潜心思考的好处所.进行有益活动的唯一天地.两个来星期之后,他来到了靠近他度过童年的故土的地方.当他感到已临近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的时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忆起来,心便激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已忘了许多地方,他象一个新来初到的客人贪婪地看着周围的美景.当道路穿过狭谷,钻进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个人才抱得过来的三百年的老橡树,橡树中间偶尔夹杂着冷杉.榆树和比白杨还高的黑杨的时候,他问:"这林子是谁家的?"人家告诉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从树林里出来,穿过牧场,经过白杨林.柳树林.柳条丛,远处山边已遥遥在望,从两座在不同的地方桥上跨过同一条河流,一会儿把河水留在右边,一会儿又把河水留在左边的时候,他问:"这是谁的牧场和河滩?"人家答复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后来马车爬上了山,在空阔的山顶上走着,一边是尚未收割的小麦.黑麦和大麦,一边是刚才走过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现在美丽如画的远方,当光线越来越暗,头上浓荫似盖.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渐次多起来的时候,当刨得光光的原木农舍.红色屋顶的主人宅第开始出现的时候,当跳动不已的心不问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来越多,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咳,以前我不是傻吗?命运安排我做人间乐园的主人.当王子,我何必强迫自己变成办公厅的抄写员去奴役自己!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识掌握了,本应为我治下的人们做些好事,改进一个地区的状况,履行一个地主作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种种责任,而我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一个胡涂总管,可自己挑选的是什么呢?抄写文件是一个什么学识也没有的丘八也会做得其好无比的呀!"坚捷特尼科夫又骂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却意外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村民们听说老爷回来了,便把主人家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披肩.围巾.头巾.粗呢褂子.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山羊胡子.火红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银白色的胡子挤满了门前空地.农夫们叫道:"养育我们的恩主,你终于回来了!"婆娘们激动得边流泪边叫着:"老爷,我们的老爷!"站在远处的人为了要挤过来,甚至打了起来.一个老太婆,皱巴得象一个风干的梨,在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来,来到他跟前,两手一拍,尖声细气地喊道:"你这个小鼻涕鬼儿,瞧瘦成什么样儿啦!可恨的德国婆娘把你累坏了!"那些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和山羊胡子马上朝她叫道:"快滚,老东西!瞧你扯到哪儿去了,丑婆子!"这时又有人添加了一句,听了这句话,而俄国农夫却不会笑.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他心里确实深深地受了感动.他想:"多深的情意啊!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从来没关心过他们!我发誓,今后你们的劳累和辛苦我一定会分担!我一定全心全意帮助你们过上应过的生活,使你们善良的本性得到应有的报答,决不辜负你们对我的真情,一定实实在在做一个养育你们的人!"
  果然,坚捷特尼科夫开始认真管理起家业来.通过实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总管太婆婆妈妈,具有混蛋总管的各种特点,也就是说,对农妇们交来的母鸡和鸡蛋.纱线和麻布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对收割和播种情况却一无所知,而且还总怀疑农夫们要谋害他.他把胡涂总管赶走,精明能干的新总管走马上任了.他丢开了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一心扑到主要大事上,减轻了劳役,减少了农奴给主人干活的天数,使农奴增加了给自己劳动的时间,以为今后情况一定会不可比拟地好起来.一切都由他自己过问;地里,打谷场上,烘干室里,磨房里,码头上,装船和发船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瞧,他腿脚倒满勤快!"农夫们说着,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因为过去长期在原来那个总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们都已懒散惯了.可是这种情形维持的时间并不久.俄国农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爷虽然机灵,也有心去抓许多事情,可是具体怎样抓,却还不懂,说话文绉绉的,满有趣,不絮叨,也不骂人.结果不知为什么老爷和农夫......不能说他们互相没有懂得对方的意思......不过他们没能唱到一起,没能互相适应着唱出一个调子来.坚捷特尼科夫开始发现自家地里的庄稼比农奴地里的长得差.下种早,可芽儿怎么也不肯抽.活计呢,好似干得还挺好......他自己曾亲临现场,为了对农夫们的热心劳动表示犒劳,甚至还吩咐过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农夫们的地里,黑麦早已抽穗,燕麦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蘖了,而他的地里庄稼却还没抽穗,穗子还没有灌浆.一句话,老爷感觉,农夫们虽然得到了很多好处,却在骗他.他刚要张嘴责备他们,这样的声音传来:"老爷,我们怎么会不好好给东家干活呢!您亲眼看到耕种的时候我们多么卖力气呀,您还吩咐人赏过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这种答复有什么可反驳的呢?"那为什么我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老爷逼着问."谁知道呢?下边准有虫子把根儿咬了.再说今年夏天吧,一点儿雨也没有下."可是老爷看到农奴地里下边没有虫子咬庄稼,而且说来也怪,雨也挑地方,只往农奴地里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爷的地里.他感到农妇们更难管理.她们常常抱怨劳役太重,请求少干些活计.奇怪!应当交的家织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给免了,其他活计,他也给减了一半,为的是想让她们空出时间用来搞家务.给丈夫缝缝补补.多种些菜园子把家里搞好些.可是结果呢,事与愿违!懒散.打架.调嘴学舌.争吵竟在这些女人中间传播起来,使得丈夫们不得不找老爷来请求说:"老爷,治治这些疯婆娘吧!简直是恶魔!搅得人没法儿干活了!"有几次,他本想狠狠心对她们严加管束.可是怎能管理得起来呢?瞧婆娘来见他时的那副样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令人望而生厌的破烂儿身上披着.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只好说:"走开,从我眼前走开!"可是随后他却有幸看到那个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门便同女邻居为了一个芜菁交起手来,把那个女邻居的肋骨差点儿打折,一个健壮的农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样.他曾想给农夫办一所学校,结果却弄得焦头烂额,灰心丧气,没有这个念头倒要好些!所有这只会一切使他对管理家业.调解纠纷乃至一般活动的热情都大大地冷却下来了.农奴们干活时,他虽到场监工,却心不在焉:心飞到远处,眼睛则东张西望.割草时,他不看六十把大镰刀一齐迅速地摆动着,高高的牧草随着镰刀发出轻快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成排地扑在地上;而是朝弯弯曲曲的河边看,那儿有一只红鼻子.红腿的燕鸥在岸边逮住了一条鱼横叼在嘴里,一边好象在考虑吞还是不吞,一边顺着河向远处看着,另有一只燕鸥在远处,那只燕鸥还没有捉到鱼,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已经捉到了鱼的这只燕鸥.收割的时候,他不看庄稼是被码成了园垛.十字垛,还是胡乱堆成个尖堆.他全不在意,农奴们码庄稼垛是偷懒还是卖力.他把两眼眯缝起来,昂首向天,用鼻子去闻田野的芬芳,让耳朵去聆听鸟儿们的歌唱.鸟儿们的歌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四面八方配合默契地汇合成了一个声调和谐的大合唱.嘎嘎叫着,长脚秧鸡在草丛中拖着长腔,一群赤胸红顶雀唧唧喳喳地飞过头顶,云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着呖呖的啼啭.排成一队的白鹤在杳渺的空中发出吹银号般嘹亮的长唳.近处干活,他就躲得远远的;远处干活,他的眼睛就往近处找东西看.他就象一个精神溜号的学生,一边看着书本一边却在瞧着同学向他做的轻蔑手势.最后,干活的现场他干脆不去了,审判啊.惩办啊也完全扔开了,整天坐在家里,连总管有事禀报也不想听了.
  从前,邻居中还有两个人偶尔来找他聊聊天.一个是带着满身烟斗味儿的退伍骠骑兵中尉,另一个是善于且愿意谈各种题目的放火船上校.他们的来访也逐渐使他感到厌烦了.他开始觉得他们的谈吐有些浅薄;他们的对他轻视的眼神,拍他的膝盖以及其他放肆的动作开始使他觉得太庸俗了.他决定不再同他们来往,他的做法简直可以说是相当不留情面的.经过是这样的.某一天,最善于闲扯的放火船上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来访,想同谈一谈谈一番政治.哲学.文学.道德乃至于英国财政状况,可是他却吩咐人出来说他不在家,而自己却在窗口看时显露了马脚.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一个当然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畜生!"另一个呢,也随即回敬了一个"蠢猪"之类的词儿.这样,两人就不再交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来看望他.家里变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来,整天足不出户,身子无所事事,头脑则在构思讨论俄国问题的一篇大作.这篇文章的构思情况,读者已经看到了.时光日复一日地单调而地过去了.他逐渐从睡梦中醒来.每当邮差送来报纸.新书和杂志以后,他在上面看到熟悉的老同学担任国家要职步步高升或对科学和世界教育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时,在他的心头一种淡淡的惆怅便会上升.对自己的无所作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淡淡的悲哀.这时,他的生活就会使他感到厌恶.逝去的学生时代会异常鲜明地再现在他的面前,老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也会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涕泪俱下,几乎会痛哭上一整天.
  这哭泣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灵发现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这根源就是他身上开始出现的伟大理想没有来得及形成和巩固就被摧残了;就是他小时候没有经受过战胜挫折的磨砺,因而没能达到在困难和障碍面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着的伟大感情象金属一样被烧红了,但却没有得到最后的锤炼,因而如今他已变得缺乏韧性,脆弱无力;就是那位伟大的老师对他来说去世太早,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能使不断受到动摇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韧性的弱的意志坚强起来,能振聋发聩地对心灵喊出"前进"这个各个地方.各个阶层.各种等级.各行各业的俄国人都渴望听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
  能用俄罗斯心灵感到亲切的语言对我们说出"前进!"这个万能字眼的人,素知我们秉性的力量.特点和全部奥秘并能振臂一呼让我们去追求伟大生活的人在哪儿呢?感恩图报的俄国人会用什么样的言词.什么样的爱戴来报答他啊!可是时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过去了,五十万笨蛋.觉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国是很少见能说出这个全能字眼的伟人.
  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坚捷特尼科夫从迷梦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转变.这件事有些象爱情.可是结果他却依然故我.一位将军在离他村子十俄里远的地方住着.这位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评价不太好,我们已经看到了.将军家居仍有将军的派头,慷慨好客,喜欢邻居来吹捧,但从不回访别人,说话声音嘶哑,爱读书.他有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怪人.如其说她是一个闺秀,倒不如说她是一个生活在梦境中的幻影.人有时在梦中看到一个什么景象,到死也不会忘的,眼前总看到这现象,现实在他心目中再永远也不会存在了,这种人便会变得毫无用处.她的名字叫乌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是一个英国女家庭教师教育她的,一句俄语也不会.乌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没有时间管她.不过,他对女儿爱得要死,却只会惯她.描绘她的肖像很难.她象生活本身那么活泼,她比仙女还妩媚动人,比才女还聪明灵巧,比古典美人还婀娜多姿.无论如何也难说明白是哪个国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为象她这样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腊罗马石雕上以外,在别的地方绝对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纵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是十分任性的.如果有谁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烧,美丽的额头上遽然蹙起严厉的皱纹,同父亲猛烈辩论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十分爱使性子的人.可是只有听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或对什么人残忍的时候,她才发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发怒的人处境可爱,她的怒气就会立即烟消云散.即便那个人惹他发怒,只要张口求她帮助,她也会不假思索地把钱包扔给他,不管这样做是聪明还是愚蠢;假如那个人受了伤呢,她也会扯下身上的衣服来替他包扎!她总好象在追什么似的.每当她开始说话,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态.手势好象都在追赶着思路;连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个方向皱着,好似她自己也追随着自己的话飞去.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饰的.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讳;她要想谈论,没有什么能使她沉默.她走起路来步态独特优美,那种一往无前的样子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给她让路.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会感到羞愧,变成哑吧;而善良的人呢,尽管最腼腆的人,同她谈话者不会觉得拘束,没谈过几分钟,他就会觉得......奇怪的错觉!......好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她,那是遥远的童年时代一个欢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乡一幢宅子里兴高采烈地嬉戏的时候,她在这群孩子旁边,被他见到了;从此以后,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间枯燥无味.
  坚捷特尼科夫无论如何也讲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认识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结交了一辈子似的.在开始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刹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便袍被暂时放了起来.他也不在床上磨蹭那么久了.米哈伊洛也不用托着脸盆站在那儿等他那么久了.房间里的窗户也经常开了,他也经常到花园的绿荫深处久久地漫步了,远眺迷人的景色也经常使她感到流连忘返了.
  起初,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当亲热的,可是他们并没有能成为莫逆之交.他们的闲谈往往以争论结束,弄得双方都有些不愉快.将军喜欢人家尊重和服从,虽然他也喜欢谈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坚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个颇爱挑剔的人.当然,看在女儿面上,对父亲的许多毛病都谅解了,到将军家里来了两位亲戚作客的时候他们的和睦关系.这两位亲戚是伯爵夫人博尔德列娃和郡主尤贾金娜,一位是寡妇,一位是老处女,都在先皇宫中充任过女官,都爱饶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爱,但是都在彼得堡颇有些门路,因此将军对她们便有些巴结.坚捷特尼科夫觉得,她们一来,将军便好象对他冷淡了,眼里差不多没有他了,把他视为招来抄抄写写的品级最低级的小吏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谈话中称他一次竟对他称起"你"来.这终于把他气炸了.他尽管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但是仍然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用非常客气温柔的口气说:
  "将军,谢谢您对我的厚爱.您想用'你,这个字眼儿保持我们结交密友,责令我对您也称'你,.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记得我们在年龄上的不 同,这种差别十分妨碍我们这样随便."
  将军感到一阵难堪.马上搜索枯肠,为自己找理由,结结巴巴地说,他用"你"这个字眼儿并不是由于职位,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称"你"有时是容许的(关于自己的军衔,他只字未提).
  不言而喻,这就中断了他们的交往,爱情也在刚一开始就结束了.光亮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随后降临的昏暗就更加昏暗.这个懒虫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着,无所事事.家里又脏又乱.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间.客厅里甚至会放裤子.沙发前边讲究的茶几上放着一根油污的背带,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终是那么单调,不仅下人开始不敬重他,就连家里养的母鸡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笔来信手在纸上画木轭.小房.农舍.四轮马车.三套马车,几个小时地连续画,或者用各种字体和笔法反复写"尊敬的先生!".但主人画得出神的时候,笔偶尔也会擅自画出一个娇小的女郎来,那清秀的面庞.那从发卡下掉落出来的一绺微微翘起的秀发,那裸露的娇嫩的双臂,给人以要飞起来的感觉,主人会惊异地发现画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个画家也画不出来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忧郁,相信尘世间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会闷闷不乐,一声不吭.
  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天,他照常一手握着烟斗.一手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里有点儿干扰.厨房小厮和扫地女仆跑着争着去开大门.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模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在三个马头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那亲随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一条大手帕腰里别着.车夫和亲随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便帽,身穿大领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在台阶前磨过来以后,这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这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极其麻利而敏捷地从车上跳到台阶上,跟那麻利敏捷劲儿差不多赶得上一个军人差不多了.
  坚捷特尼科夫吓了一跳.他把来人当成了政府官员.这里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缠上身.那时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大学没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办了一个慈善会,让一个老骗子担任最高主持人.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也是个赌棍和酒鬼,能言善辩.他们的宗旨......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寻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了巨额捐款.这些捐款都到哪里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慈善会的,他的这两个朋友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但是因为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结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不久就发现不妙,便退出了这个团体.但是慈善会这时已经干了一些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因此后来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同这些慈善家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这是不足怪的.他总带着一点小气.如今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不无惊慌之感.
  客人头部微微歪向一边,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意之后,他的惊慌心情便烟消云散了.来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在俄国各地游历;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极多,关于景色之优美.物产之富饶.土壤之多样,那就不在话下了;说他对本村的景色极为艳羡;说要不是因为马车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铁匠和木匠帮忙修理,尽管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冒昧前来叨扰;说,尽管如此,既然他的马车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一聆雅教.
  客人说完,优雅地把两脚一磕,又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他尽管体貌丰盈,但是跳的那轻巧劲儿却象一个皮球.
  坚捷特尼科夫断定来人一定是个勤奋的教授,他在俄国各地游历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坚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为他修车,在他家就像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客气,把彬彬有礼的客人安置到一张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后,就准备听他高谈阔论.他无疑是要谈论自然界的问题了.
  可是客人谈的更多的却是内心世界问题.他说命运多变,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曾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险遭敌人毒手;他口若悬河,谈了许多别的事,这些话表明他很象一个官场中的人物.讲完之后,他掏出一条白麻纱手帕来擤了一下鼻子,那拧鼻子的声音非常响,是坚捷特尼科夫从来没听到过的.这样的鬼喇叭有些乐队里有,有时猛响一下,那声音好象不是在乐队里而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来的.在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苏醒了的几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正是这样一声巨响;一阵香水的芬芳跟着这声巨响飘来,这是来客方才灵巧地颤抖白麻纱手帕时无形中飘散出来的.
  读者也许已经想到,来客正是同我们暌别已久的可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他有些见老了;因此,在这期间,他未能幸免于惊涛骇浪的困扰.就连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旧了;马车,车夫,亲随,马匹,栀具也都好象磨损了,破旧了.看样子,就连财经状况也并不令人羡慕.但是表情.风度.待人接物的神态却依然如故.他潇洒地跷着二郎腿的举止言谈甚至比从前更加招人喜欢;他坐在圈椅上.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动听,言谈措辞更加审慎得当,他更善于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领和罩胸比雪还白净,他虽然刚才还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却始终那么干净,哪怕就这样去参加命名日宴会都可以!他的两腮和下巴刮得那么光,只有瞎子对这圆鼓鼓的惹人爱的脸蛋儿和下巴才会不加以欣赏.
  一场改革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立即开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间在这以前是暗淡的,百叶窗本已都用木板钉死,现在也都打开,透进了亮光.人们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开始往这几个变得明亮的房间里摆放,很快一切全都换了个样:一个房间规定做卧室,容纳了夜间盥洗必需的各种器物;另一个房间规定做书房......不过首先必须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摆在沙发前边,另一张是摆在两个窗户之间靠墙的牌桌,第三张是角桌......摆在一个墙角,介于两扇门之间;这两扇门,一扇通往卧室,另一扇通往一个不住人的大厅,一套破旧的家具那里面放着.从皮箱里取出来的衣服即一条配燕尾服的裤子.一条配常礼服的裤子.一条灰裤子.两件天鹅绒坎肩.两件缎子坎肩.一件常礼服.两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张角桌上.(白凸纹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裤子,放进了五斗橱).所有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个小宝塔似的,上边蒙了一条丝绸手帕.在门窗之间另一个墙角里齐刷刷地摆了几双皮靴:一双全新,一双半新,一双新换的皮面,还有一双锃亮的漆皮短统皮靴.在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条丝绸手帕,......看上去它们好象根本不在那里似的.两扇窗前边的那张牌桌,摆上了小红木箱.沙发前边的书桌,摆上一个公文包着.一瓶香水.一块封腊.几把牙刷.一本新台历和两本小说......两本全是第二卷.干净内衣放在五斗橱里,五斗橱已摆在卧室里;而需要让人洗的内衣呢,就包成一包,塞在床下.白皮箱里的东西用完之后,也扔到了床下.马刀挂在卧室离床不远的一颗钉子上.两间屋子都显得异常整齐.不管什么地方连一块碎纸.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连空气好象也变好了: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气味,只有健壮干净的男人才会有这种气味,来客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等内衣穿脏就换洗,经常洗澡,星期天还用湿海棉擦身子.亲随彼得鲁什卡的气味刚要在做穿堂儿的那间屋子里停下,但是按规矩彼得鲁什卡本人却很快安排到厨房去了.
  开始几天,坚捷特尼科夫曾为自己的自由害怕,怕别人破坏客人会给他带来束缚,迫使他改变生活方式,怕自己非常合适的作息制度;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我们的奇奇科夫表现出了一种非常灵活的善于适应一切情况的能力.他赞扬了主人的哲学家般的沉着,说这种沉着预示着主人长寿百岁.说离群索居极好,他说离群索居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孕育出伟大思想来.他瞥了一下主人的藏书,就对书之为物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书能使人免于空虚.总之,话不多,但有分量.他的举止注重体面.他适时地出现,适时地离开;主人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决不勉强;他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闲谈.当主人吸着烟斗,喷出团团烟雾时,他不吸烟,却也想出了一种相应的事情来:例如,黑银鼻烟盒从衣袋里掏出来,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捏着,用右手一个指头颤抖,使它快速旋转,象地球在轴心上旋转一样,或者用手指敲着鼻烟盒,用口哨吹着一些无名的曲调.总之,主人决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妨碍.坚捷特尼科夫心里说:"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一般说来,我们太缺少这种艺术了.我们中间聪明人.有教养的人.好人是相当多的,可是永远令人愉快的人,永远不会去争论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永不争吵的人,......我不知道这种人是否能找到许多!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这是坚捷特尼科夫对客人的评价.
  奇奇科夫呢,也很高兴能在这样一个平和文静的主人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现在他已很讨厌流浪生活了.在这个美丽的农村欣赏一下田野的早春风光,稍微休息,哪怕休息一个月呢,甚至对痔疮也有好处.这是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春天把这个角落打扮得无比美丽.多么鲜艳的嫩绿!多么清新的空气!花园里有多少鸟儿在鸣啭哪!简直是人间天堂,处处喜气洋洋,一片沸腾!全村都在欢叫.在歌唱,就象一个过生日的女孩子.
  奇奇科夫常逐渐喜欢上了闲逛.他有时到平坦的山顶上去散步,从那儿看望山下展现的平原,那平原上春汛过后尚留有湖泊一般的大片大片的积水.他有时到山谷里走走,那儿树木刚开始抽芽,树梢被鸟巢筑满了;乌鸦叫,寒鸦吵,白嘴鸦嚷,震耳欲聋,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遮得天昏地暗.他也到山下的河漫滩和河坝附近去看看河水带着震天的响声冲到水磨的轮子上的情形.他也到更远一些的码头上去,那儿第一批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船正在离港启航,顺流而下.他也到地里去观察刚刚开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黑油油地一条一条地展现在绿色原野上,或者看播种的农夫用手均匀.准确地撒着种子,没有一粒落种子到旁边.他跟总管,跟农夫,与磨坊工人都谈过谈.他什么事情什么情况都打听,比如今年年成将如何啦,地用什么方式耕啦,粮食卖什么价钱啦,在春天和秋天该挑什么粮食磨面啦,每个农夫叫什么名字啦,谁跟谁沾亲带故啦,谁在什么地方买了一头母牛啦,谁用什么喂猪啦,......总之,什么都打听.他也打听过农夫死了多少.原来死的不多.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坚捷特尼科夫庄园经管得并不令人羡慕.到处都可以看到疏忽.马虎.偷盗的行为,喝酒的情况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畜生!这么有前途的庄园就这样糟!本来一年至少可以有五万卢布进款嘛!"他抑制不住胸中愤怒的时候就重复一句:"真像是个畜生!"当在这样闲逛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也就是说,自然不是现在,而是当他身名显赫身缠万贯的时候,他自己也要买下这样一座庄园安闲度日.自然,这时他眼前通常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娇艳.白嫩的婆娘;她也许是商人阶层出身,那也可以,可是她要象一个贵族小姐那样有教养,还要懂一些音乐,当然啦,音乐并不是主要的,不过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为什么要去反对这个潮流呢?他眼前也会浮现出将使奇奇科夫这个姓氏万古长青的年轻一代: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淘气的男孩,甚至于两个男孩,两个乃至三个姑娘也好,为的是让人人都知道他奇奇科夫实实在在地在天地间生活过.存在过,而不是象个黑影或幽灵似地无声无息地在世上白走一次,为的是能在祖国面前也问心无愧.这时他甚至也开始觉得官阶再稍有提升也不错:比方说,五品官就是一个荣耀和受人崇敬的官衔......他的脑袋里产生了许多幻想,这些梦想常常可以使人离开眼前枯燥的现实,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即使想象者本人确信这些幻想永远也不会实现,那他心里也会感到满意!
  奇奇科夫的两个仆人也爱上了这个村子.他们也跟他一样,在这里住惯了.彼得鲁什卡很快就跟侍候坚捷特尼科夫进餐的侍仆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尽管起初他俩都装腔作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来.彼得鲁什卡吹牛他到过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里.下新城乃至莫斯科来压低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立即用到过彼得堡来降伏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没到过彼得堡,想用去过的地方之远来赢格里戈里,可是格里戈里却说出了他去过的一个地方,那地名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算起来离这儿足足有三万多俄里,彼得鲁什卡一听便彻底蔫了,目瞪口呆,立即被全体下人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却使他们结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秃子皮缅大叔在村边开了一家远近驰名的酒馆,字号是"阿库利卡".他们时常全在这家酒馆里出现.他们成了那里的嘉宾,或者用民间的说法,常客.
  谢利凡则别有乐趣.每天晚上,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在一起聚会唱歌,跳春天环舞.健壮标致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如今在别的地方已很难见到了......引得他两眼直勾勾地呆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很难说哪个更漂亮些:个个都是白胸脯,白脖颈,杏眼含情,如孔雀一般美丽,拖到腰的大辫子更另具有风味.他双手握着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们在环舞行列里缓慢移动,或者同小伙子们排成一堵墙向着姑娘们跳过去,殷红的晚霞渐渐消褪,周围静静地暗下来,忧郁的歌声在河的两岸,余音袅袅.这时他真是神魂颠倒了.过后,不管是在梦中还是醒来,不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他都觉得自己在拿着 一双白嫩的手,和美丽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这时他就挥一下手,说:"可恶的丫头们!"
  奇奇科夫的三匹马也喜欢上了新住处.辕马也好,被叫为税务官的拉帮套的淡栗色马也好,被谢利凡骂为"坏马"的花斑马也好,他们因为坚捷特尼科夫庄里都会毫不寂寞,燕麦是一等的,马厩的格局也非常舒适:每匹马有自己的单栏.虽说是相互离隔的,但从隔板上边也还是可以看到别的马的,......因此不管哪匹马,即使是拴在最边远的单栏中的马,来了雅兴要嘶两声的话,别的马也可以立即相应.
  一句话,不管是人是马,大家都在有了回家的感觉.读者也许会奇怪,奇奇科夫到目前为止关于那种农奴问题竟只字未提.当然不会提啦!奇奇科夫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变得非常小心了.即使是跟一个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敢含蓄委婉.况且坚捷特尼科夫,无论怎么说,总还是在读书,研究哲学,力求给自己弄清所有事物发生的各种原因......"不行,见他妈的鬼!大概只好设法从另一个角度入手罗?"奇奇科夫如此想着.他有机会就常跟下人聊天,无意中听下人说老爷从前常到邻近的将军家里去,将军家里有一位小姐,老爷对小姐,小姐对老爷都有意思......可是后来竟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再也没有什么来往了.奇奇科夫自己也发现坚捷特尼科夫总用铅笔或鹅毛笔画女人头像,这些头像个个都类似.一天午饭后,奇奇科夫照例用手指拨动黑银鼻烟食沿着轴心转动.他一边拨动鼻烟盒一边说: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不觉得自己还缺点什么吗?"
  "缺什么呢?"坚捷特尼科夫喷了一口烟,问道.
  "生活伴侣呀,"奇奇科夫说.
  坚捷特尼科夫沉默了.这次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奇奇科夫并未感到难堪.他另找了一个机会,这次是晚饭前,天南海北闲扯的时候,他突然说:
  "真的,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也该为自己结婚的事想想了."
  坚捷特尼科夫对此未置一词,好象这个话题本身就使他感到不高兴.
  奇奇科夫并没有灰心,也没有难堪.他第三次又找了个机会,这次是晚饭后,他这样说: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您的情况,我看您都应该结婚,否则会生出病来的."
  不知是奇奇科夫的话这次特别有说服力呢,还是今天坚捷特尼科夫不知什么缘故特别希望一吐积愫,反正坚捷特尼科夫听完伸头吐了一口烟,短叹了一声,说:"这些是需要缘分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接着就把同将军如何结识如何绝交的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次.
  奇奇科夫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看到为了一个"你"字竟闹成这样,未免大吃一惊.他凝视着坚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几分钟,暗下结论说:"他真是个十足的大笨蛋!"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算了吧!"他握着坚捷特尼科夫两手说,"'你,字儿有什么侮慢的想法呢?"
  "这个字儿本身没有任何侮慢的想法,"坚捷特尼科夫说,"这个字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说这个字儿的声调有侮慢的意思.这个'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说:'记住,你是个白丁,我接待你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像样的人了;如今尤贾金娜郡主来了,你应该识相点儿,给我站到门口去,.就是这个意思!"
  文静和气的坚捷特尼科夫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闪光,一种受了侮慢的愤怒从声调里透了出来.
  "就算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呢?"奇奇科夫说.
  "怎么!"坚捷特尼科夫一边凝视着奇奇科无的眼睛,一边说."您想要我受到这种侮慢之后再到他家去吗?"
  "可这算什么侮慢呢?简直是胡扯,"奇奇科夫说.
  "这个奇奇科夫多怪呀!"坚捷特尼科夫心中想道.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心中想道.
  "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将军的习惯都这样:他们对谁都称'你,.况且为什么不能容许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这样称呼呢?......"
  "假如他是个穷老头子,不傲慢.没有架子.不是个将军,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坚捷特尼科夫说,"那我就容许他对我称'你,,而且甚至还会恭恭敬敬地接受呢."
  "他也真够笨的!"奇奇科夫心想,"能容许一个穷老头子这样做,竟不能容许一位将军这样做!"这样想过之后,他出声地反驳说:
  "好吧,就算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没有买他的帐啊:大家都有些怠慢.可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永远绝交,请原谅,这像什么话呢?刚刚开始的事业如何能放得下呢?既然目标已选定,那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干.不要在乎别人小看嘛!人总是要小看人的;您如今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不小看人的人."
  坚特尼科夫被这一顿话说得不知如何是好,吃惊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离谱了!"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个怪人!"奇奇科夫这时想道.
  "请允许我去设法斡旋一下."他出声地说.我可以到将军大人那里去,给他讲的事情的缘由,说此事从您这方面来看是因为误会.年轻.不通晓人情世故造成的."
  "我不会向他低头的,"坚捷特尼科夫用力说.
  "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们低三下四!"奇奇科夫说完,划了个十字."我是作为一个深明事理的中间人去用良言相劝,可是低三下四......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我的话完全出于好意和忠诚,我甚至没料到我的话会被您理解得那么令人痛心."
  "请原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太激动了!"深受感动的坚捷特尼科夫感激地抓住他的两手说."我发誓,您的善意关怀,我深感可贵!不过让我们把这话放下吧.我们永远也不要谈这件事情了."
  "那我想去将军那里随便走走."
  "去干什么?"坚捷特尼科夫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表示敬意嘛,"奇奇科夫说.
  "好奇怪的奇奇科夫呀!"坚捷特尼科夫想道.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想道.
  "因为我的车尚未修好,所以请求您允许我借您的车用用.我想明天十点来钟动身去看望他."
  "哪儿的话,何必请求呢?你也是这儿的主人,马车,随您挑,统统由您支配."
  他们彼此道过晚安,各自回去就寝,他们自然不能不接着想一会儿对方行为的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奇奇科夫换上新燕尾服.系上白领带.穿上白坎肩,以近于军人的敏捷登上借给他的马车去向将军致敬之后,坚捷特尼科夫却感到了心情不佳,这已是很久以前才会出现了事了.他的生了锈.昏昏欲睡的脑筋焦躁地开动起来.那些迄今为止沉没在无所事事的懒汉生活中的各种情感全翻腾起来了.他一会儿坐到沙发上,一会儿走到窗前,一会儿拿起书来,一会儿想思考问题......可这些都徒劳无益!......什么想法也不往他脑袋里去;一会儿想什么也不想......白费!......各种想法又断断续续.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地从四处直往他脑子里钻."怪事!"他说完就走到窗前去......看着从柞木林中穿过去的那条大路,轻尘还在这条路的尽头飘扬.不过,让我们按下坚捷特尼科夫不说,且跟着奇奇科夫去看个究竟吧.

  第 二 章
  骏马轻车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拉着奇奇科夫穿过了十俄里的空间:起先是穿过柞木林,接着便穿过了刚萌动生机的庄稼地,以后是登上村外的山岗,幅幅远景迎面展开.最终一条由枝杈茂密的椴树构成的宽阔的林荫路把他引进了将军的庄子.接着椴树林荫路变成了白杨林荫路,每棵白杨下边都圈着一个小篱笆,一个镂空的铁门在街的尽头,透过铁门可以看到将军府精雕细刻.极为豪华的正面三角门饰,这门饰与八根带科林斯风格柱头的圆柱支撑着.油漆味弥漫着整个空间,什么都不断被油漆刷得焕然一新,任何地方也不允许露出陈旧的痕迹来.院子里干净得跟镶木地板一样.马车到达大门口以后,奇奇科夫恭恭敬敬地跳下车来,吩咐人进去禀报将军,紧接着便来到了将军的书房.
  将军仪表堂堂,使奇奇科夫感到不胜害怕.将军穿一件紫红色缎子便袍.目光开朗,面庞英武,颊须和唇须都有些花白,短短的头发,后脑勺上的头发剪得特别短,脖颈胖得叠成三层,中间有一道横纹,声音低沉中略带沙哑,言谈举止一副将军形象.别得里谢夫将军同我们全体凡人一样,有许多优点,可缺点也不少.优点和缺点,象在任何一个俄国人身上一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关键时刻能自我牺牲.豁达大度,为人勇敢.聪明.但在这些优点之中却混杂着自私.虚荣.爱面子.挑剔和一个人不能缺少的许多其他毛病.任何官运比他亨通的人他都不喜欢,挖苦他们,写诗尖刻辛辣地讽刺他们.最重要的是他昔日的一位同事,他认为这位同事无论是才智或能力都不如他,偏偏这位同事爬得比他快,现在已是统辖两省的总督了,而他的庄园偏巧就在这位总督的治下,因此他便好象成了这位总督的治下之民.为了发泄不满,他便利用一切机会讥讽他,对他所有的政令都大加指责,以为他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和行动都是愚蠢透顶的.将军虽然心地善良,可是却爱嘲笑人.一般说来,他喜欢出风头,喜欢别人顶礼膜拜,喜欢卖弄和炫耀才智,喜欢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很自然便不喜欢别人比他知道得多了.他受的是半外国式的教育,但却喜欢扮演俄国式缙绅.他的性格既然这么不老成持重,而且优缺点又如此引人注目,所以也难怪他在官场中会不可避免地遇到许多不愉快的事,便早早赋闲在家了;他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敌党所为,毫无气量来指责自己有什么不对.退休以后,他仍然保持着往日的派头.穿常礼服也好,穿燕尾服也好,穿便袍也好......他的派头丝毫不减.从说话的声音到最小的动作,他莫不气指颐使,如果不能令下级肃然起敬,那起码也要使他们望而生畏.
  奇奇科夫尊敬和畏惧两种感情都体会到了.他温文尔雅地侧歪着头鞠了一躬,说:
  "很荣幸能得到大人的接见.我素来敬仰曾在战场上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因此认为必须前来拜见大人."
  看样子,将军很喜欢这个开头.他用头做了一个极其仁慈的姿态,说:
  "欢迎.请坐.您在哪儿供职?"
  "我供职的地方,"奇奇科夫没坐在椅子正中间,侧坐在椅子边儿上,用一只手拿着椅子靠手,说:"开始是在税务局,大人.后来却飘忽不定:在省法院去过,在建筑委员会呆过,在海关呆过.我的生活可以比作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大人.我可以说是靠忍受长大的,用忍耐养育起来的,可以说就是忍耐的化身......敌人的卑鄙,阴险,那就决非语言.色彩所能形容的了,因此晚年想找个角落度过残生.暂时居住在大人的一位近邻家里......"
  "哦,是哪家?"
  "坚捷特尼科夫家里,大人."
  将军皱起了眉头.
  "大人,他很后悔没能表现出应有的敬意来......"
  "对什么?"
  "对大人的丰功伟绩呗.他找不出话来表达心情.他说:'要是我能够用什么来......因为我懂得敬重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呀,."
  "何必呢,他怎么啦?我没生气嘛!"将军心软下来说."我从心里喜欢他,相信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极有用的人."
  "您说的完全正确,大人:他真是一个极有用的人,不仅辩才无双,而且下笔有神."
  "大概是写些歪诗之类无病呻吟的东西吧?"
  "不,大人,不是写那类无病呻吟的东西......"
  "写什么呢?"
  "他在写......一部历史,大人."
  "写历史!写什么历史?"
  "写......"奇奇科夫说完就停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面前坐的是一位将军,也许只不过是想给所谈的对象增加一些分量,便接着说:"写一部关于将军的历史,大人."
  "怎么是关于将军的历史?关于什么样的将军的?"
  "关于全体将军的,大人,全体将军.具体说呢,是关于我们祖国的将军的."
  奇奇科夫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我这是胡诌什么呀?"
  "请原谅,我不很明白......这是一部什么书呢:是一部某一时代将军的历史呢,还是各个将军的传记汇编?另外,是写所有的将军呢,还是只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
  "不错,大人,是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说罢暗自思忖:"打死我也不明白在胡诌什么."
  "那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可以为他搜集很多有趣的资料嘛."
  "他不敢来,大人."
  "何必呢!我们之间虽曾有过一次言语冲突......我决不是那样的人.还是我先去找他吧."
  "他是不会让您这样做的,他会自己来,"奇奇科夫说罢,暗想:"将军们来的正好!本来完全是顺嘴胡诌的呀".
  书房里发出一阵响动,雕花柜橱的胡桃木橱门自动开了.一个活泼的身影用一只纤纤玉手握着门上的铜把手站在推开的门旁.即使有一张透明的图画从后面用灯光照着突然出现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那它也不会象这个丰采夺人的身影的突然出现那么令人震惊.这个身影好象是专为照亮这个房间才出现的.宛如一缕阳光也随着她射了进来,突然照亮了天花板.窗檐和暗昏的角落.她周身上下好象放射着一种光彩.不过,这是幻觉.这是因为她的身材长得特别匀称,身上各部分,从头到脚,都非常和谐的缘故.一件色调素淡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么合身,好象京城的裁缝们聚在一起商量过才把她打扮得这么漂亮似的.不过,这也是幻觉.她的衣着极其随便:一块没有剪裁的单色布料用针在两三个地方D465了几下,披到她身上襞褶就这样好看,使得雕塑家看到就会立即把她和这件合身的衣裳连同所有皱褶移到大理石上,那些时髦打扮的小姐相形之下就会变成一些丑八怪.奇奇科夫虽然根据坚捷特尼科夫的图画对她的面庞已相当熟悉,可是看到她时仍然象泥塑木雕一般,恢复常态之后才发现她有一个重要缺陷,那就是不够粗壮.
  "介绍一下,这是被娇惯坏了的小女!"将军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哩."
  "一个碌碌无为之辈的姓名何足挂齿?"奇奇科夫说.
  "不过,总还是需要知道......"
  "我的名和父称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大人,"奇奇科夫说完,头侧歪着微微低了一下.
  "乌琳卡!"将军对女儿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方才讲了一件极有趣的新闻.我们的邻居坚捷特尼科夫完全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蠢.他在从事一件相当重要的工作:在编写一部一八一二年将军史呢."
  乌琳卡突然发起火来.
  "可谁认为他蠢啦?"她连珠似地说道."只有维什涅波克罗莫夫那么认为,你相信他这个又无聊又卑鄙的人嘛!"
  "为什么说人家卑鄙呢?他有些无聊倒是真的,"将军说.
  "他卑鄙可恶,不止是有些无聊,"乌琳卡马上接过话茬说."谁那么欺侮自己的弟兄并把亲姊妹赶出家门,谁就可恶......"
  "可这不过是传说啊."
  "无缘无故是不会这么传的.爸爸,你心地那么高尚.善良,可做事却欠考虑,有的人会认为你完全是另一种人呢.你自己明知道他不好,只因为他能说会道,会在你跟前献殷勤,你就肯接待他."
  "我的宝贝!我总不能赶他走吧?"将军说.
  "为什么要赶他走?可是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姐,"奇奇科夫微微低了一下头,笑容可掬地对乌琳卡说."遵照基督的教义,我们正是应该爱这种人哪."
  说罢,便立即在笑容中增加了几分狡黠的神色,转身对着将军说:
  "大人,有个笑话说的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人人都喜爱,,大人听到过吧?"
  "不,没有听到过."
  "这笑话非常有趣,"奇奇科夫面带狡黠的微笑说."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大人一定知道......"
  "不知道."
  "大人,这个庄园的管家是个年轻的德国人.为了送壮丁去当兵和办其他事情,他常常需要进城去给法官们浇浇油."说到这里,奇奇科夫眯缝起一只眼睛来,脸上表现出法官们被浇油的神情."不过,他们也喜欢他,请他.有一次,他在他们请的宴席上说:诸位先生,如有机会,请到公爵的庄园里来找我.,大家说:'一定去.,过了不久,法官们便需要到特列赫梅捷夫伯爵的领地里去调查一桩案子,......特列赫梅捷夫伯爵,大人无疑是知道的罗."
  "不知道."
  "法官们到那里没有调查案件,一去就到伯爵的老管家那里坐下打牌,三天三夜没合眼.茶炊和潘趣酒,桌上自然是没有断过.老管家厌烦透了.为了把他们支走,老管家便说:'先生们,你们该去看看公爵的管家......那个德国人:他离这里不远,在等着你们哩.,'的确该去,,他们说罢,便醉醺醺的,没刮脸,也没睡一觉,原模原样地坐上马车去找那个德国人去了......那个德国人呢,大人,这里要交代一下,此时刚刚结婚.娶的是一个贵族寄宿女中的毕业生,年轻轻.娇滴滴的(奇奇科夫脸上表现出了娇滴滴的神色).小两口正一心一意地坐着喝茶呢,突然门开了,闯进一群人来."
  "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将军说完,笑了起来.
  "那个管家一下愣住了,问道:'你们有何贵干?,'啊!你原来是这么个人!,说罢,他们就变了脸......'有事找你,你们庄园里酿了多少酒?把账拿来!,那管家就到处乱翻着找账本.'喂,找人来作证!,结果就把他绑起来,带到城里.这个德国人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半."
  "瞧!"将军说.
  乌琳卡拍了两手.
  "老婆自然要去奔走罗!"奇奇科夫接着说."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子能干成什么呢?多亏遇到了好人,劝他们讲和.那个管家拿出了两千卢布,并且请了他们一次,总算把这件事了办成了.在宴席上,大家都喝高兴了,他也喝高兴了,这时法官们就对他说:'你那么对待我们就不感到惭愧吗?你总想看到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刮了脸,穿着燕尾服.不,你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看了都喜爱.,"
  将军哈哈大笑起来;乌琳卡痛苦地叹起气来.
  "爸爸,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笑!"姑娘烦躁地说.怒色把她那美丽的额角笼罩了......"这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为了这种行为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全部哄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我的朋友,我丝毫不认为他们对,"将军说."但是如果可笑,那又怎能不笑呢?怎么说来着:'要喜爱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大人,"奇奇科夫接过话头说.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哈,哈,哈,哈!"
  将军的身子笑得直摇.曾经戴过大肩章的两肩抖动着,如今好象仍然戴着大肩章.
  奇奇科夫允许自己也使用了表示笑声的感叹词,不过出于对将军的敬重,他用的感叹词是以元音ei结尾的,即嘿,嘿,嘿,嘿!他的身子也笑得摇起来,不过两肩可一点儿没有抖动,因为他从来没戴过大肩章嘛.
  "我能想象得出,没刮脸的法官们,那样子一定好看得很!"将军边说,边继续笑着.
  "是的,大人,别管怎么说......不眠不休......奋战三昼夜,那也跟戒斋一样:都有些面黄饥瘦喽,面黄饥瘦喽!"奇奇科夫边说,边继续笑着.
  乌琳卡坐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捂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好象为没人来分担她的义愤而感到恼怒,说: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可气."
  交谈的三个人心中所产生的情感差别之大,的确是特别罕见的.一个人觉得那个德国人迂腐不懂事可笑.第二个人觉得那些坏蛋的手法可笑.第三个人由于这种非正义的行径没有受到惩处而感觉不快.可惜没有第四个人来想想这个使一些人感到可笑而使另一些人感到不快的笑话.一个堕落得不可救药的龌龊的人仍然要求人家爱自己,这又说明什么呢?这是动物的本能?还是被卑贱的欲望窒息得奄奄一息的心灵透过肮脏行为这一麻木不仁的外壳发出来的微弱的呼声:"兄弟,快来救救我!"没有第四个人来为兄弟心灵的毁灭而感到无比痛苦.
  "我不知道,"乌琳卡把手从脸上移下来说,"我只感到可气."
  "不过,可别生我们的气哟,"将军说."我们没有什么过错.吻我一下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吧.我立刻要换衣裳去吃午饭了.你,"将军突然转过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你留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只需大人......"
  "不要客气.有菜汤给你喝!"
  奇奇科夫优雅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乌琳卡已不在了.在她的位置上站着一个大胡子.高身材的侍仆,一手托银盆另一手拿盥洗壶.
  "你允许我在眼前换衣服吗?"将军说完,就把便袍脱掉,把衬衫袖子挽到粗壮的胳膊上.
  "大人在我跟前不但可以换衣服,而且可以随便做任何事情."
  将军开始洗起脸来,呼噜呼噜地喷着水,象只鸭子.带香皂的水星子向四周飞溅着.
  "怎么说来着?"他一边从各个方向擦着粗壮的脖子,一边问."要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大人."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好,很好!"
  奇奇科夫非常高兴.他猛然福至心灵起来.
  "大人!"奇奇科夫叫了一声.
  "怎么了?"
  "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也是个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甚至,如果大人......"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大人!......"说到这里,奇奇科夫扫了四周一下,看到侍仆端着脸盆出去以后,就开始说:"大人,我有一个年迈的伯父.他有三百个农奴,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因为年迈已不能亲自管理庄园了,可是就是不肯交给我管.他有怪异的理由,他说:'我不了解我的侄儿,他可能是个败家子呢.让他先向我表明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吧,让他自己先搞到三百个农奴吧,然后我就把自己的三百个农奴交给他.,"
  "真糊涂啊!"
  "大人,您说的对.可是现在想想我的处境吧......"奇奇科夫压低了声音,好似讲一个秘密似地说:"大人,老头子家里有个管家婆,那管家婆有孩子.弄不好财产就会全送给他们."
  "那家伙子不过是老糊涂了,"将军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现在还没有进行新的农奴注册,大庄园主除了活农奴,都有不少死农奴......比方说,要是您肯把庄上的死农奴作为活农奴全都给我而且签订契约,我就可以把文契给老头子看,那就不管他怎么转圈子,总得把遗产交给我啦."
  听到这里,将军便放声大笑起来,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笑过:他笑着倒在圈椅上,头向后仰着,差一点儿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全家都惊动起来.仆人赶来了.女儿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地.
  "爸爸,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哈,哈,哈,哈!回自己屋去吧,我们立刻就去吃午餐.哈,哈,哈!"
  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断了几次,但每次都以新的力量爆发出来,从穿堂儿一直传到最后一个房间,响遍高大拢音的将军府邸.
  奇奇科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不平常的大笑结束.
  "喂,老弟,请原谅:亏你想得出这种把戏,哈,哈,哈!老家伙可要受到款待罗,要把死农奴端给他罗;哈,哈,哈,哈!伯父啊伯父!这老家伙要受到怎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奇奇科夫感到十分尴尬:侍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大人,这笑是泪逼迫出来的呀,"他说.
  "请谅解,老弟!哎,笑死我啦.我答应给你五十万看看你把死农奴的买契交给老头子的情形.喂,他怎样,很老了吗?他多大年纪啦?"
  "八十岁啦,大人.可是此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我希望......以便......"奇奇科夫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将军的脸,又看了侍仆一眼.
  "你先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再来,"将军对侍仆说.大胡子仆人出去了.
  "大人......这种事情......大人,我想保密......"
  "你不必多说,我很理解.这个老家伙!八十岁还会有这种糊涂想法!他外表怎样?精力旺盛吗?还可以走动吗?"
  "可以走动,但很费力."
  "真是糊涂!有没有牙呢?"
  "总共还有两个,大人."
  "真是蠢驴!老弟,你别生气......他真是头蠢驴呀!"
  "是一头蠢驴,大人.尽管是我的亲人,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很难受,可是真是一头蠢驴."
  不过读者自己也能明白,奇奇科夫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受,何况他生来也没有过什么伯父.
  "那么,大人,如果您真的肯那么仁慈......"
  "给你死农奴吗?为了你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我把他们连同他们住的地方都给你!把全部墓地也都拿去好了!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要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将军的笑声又在他家的各个房间里响了起来.

  第 三 章
  "不,我决不会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奇奇科夫又乘车来到野外,自言自语地说,"不,决不这样安排生活.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阔绰的富翁,我一定马上采取绝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厨师.公馆,应有尽有,而且经营管理也将井井有条.不仅仅会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笔钱留给子孙后代,如果上帝保佑让我妻子生育的话......"他突然大声叫道:
  "嘿,你这王八蛋!"
  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回头望了一下.
  "你想往哪儿去?"
  "根据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答道.
  "你知道路吗?"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看到过我一直在马车旁边忙来忙去,所以......我只看到过将军的马夫......彼得鲁什卡问了车夫."
  "混蛋!我告诉过你,不要靠彼得鲁什卡呀;彼得鲁什卡是个木头疙瘩."
  "这没有什么问题嘛!"彼得鲁什卡用眼看着主人说."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没有别的路啊."
  "除了烧酒,我没有往嘴里放别的吧?大概目前还没有醒过来吧?"
  彼得鲁什卡看清话题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后,只是拧了拧鼻子.他本想说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感到不好意思.
  "坐这辆马车赶路很是舒服,"谢利凡转过头来说.
  "什么?"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是说您坐这辆四轮弹簧马车赶路舒服,比起我们那辆轻便马车好......不颠的慌."
  "快赶车走吧!没有人会问你这个."
  谢利凡用鞭子轻轻抽了马的圆圆的肚皮几下,便对彼得鲁什卡说:
  "喂,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把农夫们打扮得跟德国人一样;从远处简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鹤,跟德国人一样.婆娘们也不象通常那样用头巾包头,也不是北方妇女戴的那种盾形帽子,她们戴德国女人戴的那种风帽,晓得吗,戴风帽,那种帽子叫风帽.德国风帽."
  "你也来一身德国打扮儿再戴上风帽多好!"彼得鲁什卡挖苦谢利凡说,说完笑了笑.可是笑的模样多难看哪!丝毫也不象笑,倒象一个患伤风的人想打喷嚏打不出来但又准备要打的模样.
  奇奇科夫想把他脸上的表情看清,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好看极啦!还以为自己是美男子呢!"必须说明一句:奇奇科夫十分相信彼得鲁什卡欣赏自己的美貌,而彼得鲁什卡呢,却对于自己是否有一张脸甚至也经常忘到脑后去.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想到请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给一匹马来把花斑马换掉就行了,"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说."他跟您有交情,是不会拒绝您的.花斑马实在不行,真碍事."
  "赶路吧,别多嘴!"奇奇科夫说罢,心想:"真的,我从没想到这件事."
  这时,轻快的马车轻松地飞奔着.它一会轻松地爬高,虽然有时道路是坎坷的;它一会轻松地下坡,虽然乡间土路下坡是不稳的.他们主仆三人乘车下了山,沿着牧场穿过河曲,又走过磨坊.远处出现了沙滩.如画般美丽的山杨林一片片地迎面而来.柳条丛.细赤杨和银白杨迅速地飞过他们身边,用树枝抽打着坐在车夫座上的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不断被枝条打掉.威严的亲随常从车夫座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蠢树和那栽树的人,但却不肯把帽带系上或者用手把帽子拽住,总以为大概再也不会被打掉了.树木越来越密:山杨和赤杨中间开始出现白桦,不久四周就变成了一片密林.阳光突然消失了.松树和云杉遮天蔽日.毫无边际的树林中一片昏暗,越来越暗,看来颇有要变成黑夜之势.可是突然树木后边露出了亮光,枝叶和树墩后边闪闪发亮,宛如一块块闪动的银子或镜片.树林里开始慢慢亮起来,树木越来越稀,传来了喊声,在他们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湖......直径四俄里左右的一片浩淼烟波.湖四周是树木,树木后边是农舍.水里有二十多个人,有的没到腰,有的没到肩膀,有的没到脖子,在向对岸拉鱼网.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利索地游动着,喊着,指挥着所有的人,那人高粗相等,身材滚圆,活象一个西瓜.因为胖的原因,他是不会沉底的,即便他想扎个猛子,不管他怎么往下扎,也会被水托起来;即使他的后背坐上两人,他也会象不沉的气袋一样驮着他们飘在水上,他最多会在下边轻轻呼哧两声,用鼻子和嘴呼出几个气泡.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那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爷啦,"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头说.
  "为什么呢?"
  "因为,您瞧,他的身子比他人都白,长得也富态,象个老爷."
  这时喊声更大了.西瓜老爷连珠似地响亮地喊着:
  "丹尼斯,交给科济马,快点!科济马快接住丹尼斯给的绳头!大福马往小福马那边用劲!从右边过去,从右边过去!站住,站住,你们这两个笨猪!把我裹到网里啦!挂住肚脐啦,可恶的玩意,听着,挂住肚脐啦!"
  在右边拽网的人看到果然发生了意外,老爷被裹进网里去了,就停下了.
  "你看,"谢利凡对彼得鲁什卡说,"把老爷当鱼捞起来啦."
  老爷挣扎着,想挣脱出来,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依然裹在网里.为了怕把网拽破了,他跟着被捕的鱼一起游动着,吩咐只用一根绳子横着拉他.用绳把他系住以后,绳头就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二十来个人就拣起绳头小心谨慎地拽他.到了浅地方,他就在水中站了起来.他罩在鱼网里,看上去就象夏天太太们戴着网状手套的纤手一样.他向岸上一看,看到一位客人坐着马车直奔大坝而来.一看到客人,他便点了一下头.奇奇科夫摘下帽子,在车上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吃午饭了吗?"那位老爷一边问着,一边同网里的鱼一起往岸边走着,一手变成凉篷遮在眼上挡着阳光,一手护着下身,那姿势特象美第奇收藏的浴罢出水的维纳斯雕像.
  "还没呢,"奇奇科夫道.
  "那就感激上帝吧!"
  "为什么呢?"奇奇科夫把帽子举在脑袋上方惊奇地问道.
  "为这个!"老爷说.老爷跟鲤鱼和鲫鱼一起来到岸上,那些鲤鱼和鲫鱼在他脚旁边跳着,蹦起一俄尺多高."这不算什么,不要看这些,瞧,大家伙在哪儿!大福马,拿来鲟鱼瞧瞧,"两个健壮的农夫从小木桶里提出了一个大怪物."这位公爵怎样?从河里来的!"
  "这的确是一位个头十足的公爵!"奇奇科夫道.
  "说的不错.现在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车夫,老弟,你赶车从下边走,从菜园子穿过去.傻子小福马,快跑去把栏杆挪开!我随后就来,不等你们眨眼就到."
  "上校有些古怪,"奇奇科夫心想.马车终于走完了没有尽头的河坝,走到了农舍附近.部分农舍分散在斜坡上好象一群鸭子,另外有一些农舍座落在山坡下面的木桩上,好象一群鹭鸶.到处挂着鱼网和鱼签.小福马拿掉了栏杆,马车穿过菜园子来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广场.教堂后边的远些地方可以瞧到主人家的房盖.
  "瞧,我来啦!"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回头瞧了一下.那位老爷已穿上衣裳坐着轻便马车走在他旁边.他身穿一件草绿色粗布常礼服上衣,黄裤子,脖子上没戴领带,颇象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他侧身坐在车上,把车座塞得满满的.奇奇科夫刚想同他谈些什么,可是这个胖子已经无影无踪了.轻便马车又出现在另一边,只听他叫道:"把那条狗鱼和七条鲫鱼给傻厨子送去,那条鲟鱼拿到这儿来,我要把它放到车上亲自带走."又传来了他的叫声:"大福马和小福马,科济马和丹尼斯!"使奇奇科夫大为惊奇的是,等奇奇科夫车到主人家大门口的时候,胖主人却已在门口等着拥抱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快,不可想象.他们互相拥抱着吻了两次.
  "我给您带来了大人的问候,"奇奇科夫道.
  "哪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呀."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是哪位?"
  "别得里谢夫将军,"奇奇科夫有些惊奇地答道.
  "我不知道."
  奇奇科夫更加惊奇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希望我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谈话吧?"
  "我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彼图赫,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接过话头说.
  奇奇科夫呆住了.
  "糟糕!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弄的?"奇奇科夫转身问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他俩也是目瞪口呆,一个坐在车夫座上,一个站在车门旁."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搞的?告诉过你们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这位却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
  "伙计们干得不错嘛!"彼图赫说,"赏你们每人一杯酒,再加一个大烤饼.把马卸了就回下房去吧!"
  "真惭愧,"奇奇科夫鞠着躬说,"竟犯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失误......"
  "不是错误,"彼图赫活泼地说."不是错误,您先尝尝午饭滋味,然后再评价是不是错误吧.请吧,"他拉着奇奇科夫的手,带他进屋.
  奇奇科夫谦让着,进门时偏着身子,为的是使主人能跟他一起进去;这真是多此一举:主人想进也进不去,而且主人也不在了.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福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到现在仍没来?迷糊叶梅利扬,往傻厨子那儿跑一趟,告诉他快点把鲟鱼收拾出来.鱼的精液.鱼子.内脏和鳊鱼做汤,鲫鱼要带汁.啊,虾.虾!呆子小福马,虾放在哪呢?我问你,虾,虾呢?!"院里久久地响着"虾,虾"的叫声.
  "哎,主人忙乎得不可开交,"奇奇科夫坐到圈椅上打量着墙角儿和墙壁说.
  "瞧,我来啦,"主人说罢,进了屋,带来了两个穿着夏季常礼服的少年.这两个少年长得跟柳条一般细挑,比他们的父亲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市里念中学,回来过节......尼古拉沙,你陪客人.亚历萨沙,你和我来."说罢,主人就又不见了.
  奇奇科夫跟尼古拉沙谈起来.尼古拉沙很善谈.他告诉奇奇科夫,说他们学校老师教得不很好,谁的妈妈寄来的礼物多,谁就受到偏爱;说有个因格曼兰骠骑兵团驻扎在市区;说骑兵大尉韦特维茨基的马比团长的马还好,虽然少尉弗兹叶姆采夫的马术比他好得多.
  "令尊的庄园情况怎样?"
  "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说道,这时他又回到客厅里."押出去了."
  奇奇科夫只象人们看到事情成功没有希望,即将毫无所获时那样动了一下嘴唇.
  "为什么要押出去呢?"他继续问道.
  "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去抵押,我怎能落在别人后边呢?都说合算嘛.并且我一直住在这里,这次让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
  "混蛋,混蛋!"奇奇科夫心中暗自想道:"自己败了家,把孩子也培养成败家子.土包子,在乡下住着多好."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呢."彼图赫说.
  "想什么呢?"奇奇科夫不好意思地说道.
  "您在想:'这个彼图赫真混,叫人来吃午饭,可午饭到现在看不见影儿.,马上就好,我最尊敬的客人.就象俗话说的,不等剪短头发的丫头梳上辫儿就会好."
  "爸爸,普拉东.米哈雷奇来了."亚历萨沙看了看窗外说.
  "骑着一匹枣红马,"尼古拉沙将身子探到窗上接着说."亚历萨沙,你以为我们的深灰马比它差吗?"
  "差倒一点儿不差,不过步态可比不上它."
  他们兄弟俩争论起枣红马同深灰马的优劣问题来.这时一个美男子进了屋,他身体匀称,金黄色漂亮的卷发,乌黑的眼睛.一只模样吓人的狮子狗丁丁当当地摇动着脖子上的铜铃跟了进来.
  "吃午餐啦?"主人问道.
  "刚刚吃过了."客人回答.
  "那么您是来耍笑我罗?"彼图赫生气地说."您吃过午饭来对我有什么作用?"
  "不过,彼得.彼得罗维奇,"客人笑了笑说,"有一点可以让您感到高兴,那就是我午饭什么都没有吃:根本没有食欲."
  "捞了多少鱼啊,您看到就好呀!多大的一条鲟鱼光临啦!鲫鱼多得数不胜数."
  "听您讲话都令人艳羡,"客人说."教会我象您那么快活吧."
  "有多少可烦闷的呢?算了吧!"主人说.
  "有多少可烦闷的?因为烦闷呗!"
  "您吃的少,这就是所有原因.您好好吃上一顿午饭试试.烦闷是人们近来发现的.从前谁也不烦闷."
  "别吹牛啦!您好象从来没烦闷过似的."
  "从来没烦闷过!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是烦闷,甚至也没有时间烦闷.早晨一醒来......就得喝茶,然后管家来找,随后去捞鱼,紧接着就吃午饭.午饭后还没有打个呼噜,就该吃晚饭了.吃过晚饭,厨子又来了......须吩咐明天午饭吃什么.请问什么时候烦闷呢!"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奇奇科夫一直观察着来客.
  普拉东.米哈雷奇.普拉托诺夫一身兼备阿喀琉斯和帕里斯这和世界文学史上都有较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的优点:匀称.魁梧.俊美.略带讥讽神情的优雅的微笑好象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显得有些呆板和困倦.欢乐.悲伤和激动未能在他那处女般娇嫩的脸上掀起皱纹,但也未能使这张脸增添生机.
  "说实话,恕我直言,"奇奇科夫说,"我也不能明白,象您这样一表人材怎么会烦闷呢.当然倘若缺钱花或受坏人排挤自当别论,有些坏人有时甚至想置人于死地呢."
  "问题就出在这类事情一件也没有,"普拉托诺夫说,"您相信吗,我有时真希望能发生一件这类事情,发生一件令人惶惶不安的事情.咳,哪怕有谁来惹我发怒呢!可是没有!结果就只好烦闷了."
  "我不明白.不过假如地不够种.农奴少呢?"
  "这一点丝毫没有问题.我跟家兄有一万俄亩地.一千多农奴."
  "这样还烦闷.不可明白!不过,假如农庄管理不善呢?假如歉收呢?假如农奴死了许多呢?"
  "相反,所有情况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家兄很擅长治家."
  "不能理解,"奇奇科夫说完,抖了抖肩膀.
  "现在我们就来驱散烦闷吧,"主人说."亚历萨沙,快跑,到厨房去,吩咐厨子,快把露馅小馅饼给我们拿来.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在哪儿?为什么还不端小吃来?"
  不过,门开了.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拿着餐巾进来,将桌子铺好,拿来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六个玻璃坛子,坛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酒.不一会儿,盘子和玻璃坛子四周就摆了一圈碟子,碟子里盛着鱼子.干酪.腌乳蘑.蜜环菌,还不断地从厨房里拿来一些有盖的碟子,碟子里传出滋滋的油响.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是两个好人,做事利索.他们的浑名是主人给起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浑名一切都显得好象平淡,但主人是不喜欢平淡的,主人为人心地善良,但是爱用辛辣的字眼儿.不过人们也并不为此生他的气.
  小吃之后是正餐.善良的主人这时就变成了十足的强盗.一看到谁盘里只有一块,便马上送上另一块,说:"不配成对儿,不管人还是鸟儿,都无法活."客人吃了两块,便送去第三块,说:"二算个什么数?上帝喜欢三位一体."客人吃完了三块,他便对客人说:"哪儿有三个轮子的马车?谁盖房子三个角?"四块有四块的顺口溜,五块有五块的顺口溜.奇奇科夫吃什么东西都一连吃了十二块,心想:"咳,这回主人再找不到借口来相逼了."但事实并未如此,主人一句话没说,就把烤牛犊最好的部位......脊背连同腰子都放到他的盘里了,而且这是多大的一个牛犊啊!
  "我用牛奶喂了它两年哪,"主人道."象照亲生儿子一样照料它!"
  "吃不下啦!"奇奇科夫道.
  "你先尝尝看,然后就说吃不下!"
  "咽不下了,实在没有地方了."
  "教堂有时也挤得满满的,可是市长光临......仍然有地方.本来是挤得水泄不通啊.您尝尝看:这块东西和市长一样."
  奇奇科夫尝了尝.这块东西果然和市长一样,找到了地方,虽然看起来什么也放不下了.
  喝酒也有一段故事.彼图赫从当铺里一拿到钱,就把十年内要喝的酒全买来储存好了.他不停地斟酒;客人喝不了,他就让亚历萨沙和尼古拉沙喝;他俩一杯一杯地喝着;他们离开坐位时毫无醉意,就象喝了一杯水似的.客人们就不行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挣扎到阳台上,好不容易才坐进圈椅里.主人一坐进自己那把有四个座位那么宽的圈椅,立刻就进入梦乡了.他那肥胖的身躯变成了风箱,从张着的嘴和鼻孔里发出各种声音来,这种声音即使新音乐里也没有:其中有鼓声,有长笛声,还有象狗叫似的不停地汪汪声.
  "他的呼噜打得真热闹!"普拉托诺夫说.
  奇奇科夫笑了笑.
  "这么吃当然不会烦闷啦!"普拉托诺夫说."吃完就想睡了."
  "对,"奇奇科夫懒洋洋地说道,他那两只眼睛变得十分小了."不过,我......请原谅......不明白怎么会烦闷.去除烦闷的办法是很多的呀."
  "有什么方法呢?"
  "对青年人来讲还少吗?可以跳舞,可以玩乐器......不然就结婚."
  "和谁呢?请指教."
  "难道这儿就找不到既漂亮又有钱的未婚妻吗?"
  "找不到."
  "那就到别处去找,出去走走."一种颇富想象力的想法在奇奇科夫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下,他的眼睛变得大一些了."现在有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啦!"他看着普拉托诺夫的眼睛说.
  "啥方法?"
  "旅行呀."
  "去哪儿呢?"
  "您如有空儿,就和我走吧,"奇奇科夫说完,看着普拉托诺夫心想:"这可太好了:那路费就能两个人均摊啦,修车干脆叫他花钱."
  "您想到哪儿去呢?"
  "到哪儿,怎么说好呢?现在我与其说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有些地方也是为了自己:因为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别管别人怎么看,毕竟是一本活书一种学习."
  普拉托诺夫思忖起来.
  奇奇科夫这时在心里盘算着:"这的确很好!甚至可以叫他负担全部路费,甚至还可以用他的马拉车,我的马就存在他的村里.为了省钱,还可以把马车留在他的村子里,坐他的马车上路."
  普拉托诺夫这时心想:"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兴许会快乐一些.呆在家里也没有事干,家业本来就由哥哥管理,因此毫无影响.真的,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他想到这里就出声问道:
  "您同意到我哥哥那里住一两天吗?否则,他是决对不会放我走的."
  "当然愿意!住三天也行."
  "好,那就击掌约定吧!一齐走!"普拉托诺夫活跃起来说.
  "好!"奇奇科夫说罢,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一块走!"
  "上哪儿?上哪儿?"主人醒来瞪眼看着他们叫道."不行,先生们!我已吩咐好把您的马车轮子卸了,您的马呢,普拉东.米哈伊雷奇,已被哄到十五俄里以外的地方去了.不行,你们今天要在这里过完夜,明天早点吃过午饭再走."
  "没想到!"奇奇科夫心想.普拉托诺夫什么也没说,因为知道彼图赫是非按惯例办不行的,只有留下了.
  他们因此得到的奖赏是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春日傍晚.主人组织大家观赏了河上风光.十二个桨手二十四只桨在歌声中把他们带过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他们的船离开湖,划到河里.河水源远流长,两岸坡势缓和.水面纹丝不动.他们在船上喝饮料吃面包,常常要从横系在河上的捕鱼用的网绳下边穿过.喝茶前主人先脱了衣服,跳到河里,一边扑腾着,一边叫着大福马和库济马,跟渔夫们吵嚷了三十多分钟,吵够了,忙够了,冻够了,才爬上船,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的,让人羡慕.这时太阳已落了.只有天空是明亮的.喊声显得更响了.岸边渔夫已不见了,代替他们的是一群群洗澡的孩子们,击水声.笑声传得更远了.二十四只桨同时起落着,小船似一只轻捷的鸟儿在平静如镜的河面上飞掠着.坐在离舵第三个位置上的那个象大姑娘一样娇艳的棒小伙子,先清脆地起了一个头儿,接着便有五个人唱起来,六个人跟着帮腔.歌声飘荡,飘向远方,象俄罗斯一样辽阔无垠.歌手们用手捂着耳朵,好似自己也被这歌声的辽阔无垠弄得手足无措了.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起来,奇奇科夫心中暗想:"哎,真的,我迟早也要给自己弄一个村子!"普拉托诺夫想:"这种忧郁的歌子有什么好的呢?越听越叫人心乱."
  船往回划的时候,天色已黑.桨在黑影中冲打着水面,水面上已见不到天空的倒影.湖边火光闪闪.他们靠岸的时候月亮儿升起来了.到处都有渔夫们支着三角架用棘鲈和活蹦乱跳的鱼煮汤喝.人们都回家了,鹅.牛.羊早就赶回去了,它们扬起的尘土也早已平息,牧童把牲口和家禽赶回去以后正站在大门口等着别人给他一罐牛奶并请他进屋去喝鱼汤呢.远处传来谈话声.嘈杂声,本村和外村的犬吠声.月牙儿升了起来,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终于湖面.农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灯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银白色的炊烟能看出来了.尼古拉沙和亚历萨沙这时各骑一匹快马互相追逐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他俩身后飞起了一片灰尘,就象刚过完羊群似的.奇奇科夫心想:"哎,真的,我迟早也要给自己弄一个小村子!"因此他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婆娘和几个小奇奇科夫来.这样的傍晚,谁会不觉的心花怒放呢.
  晚饭又大吃了一顿.奇奇科夫进了下榻的房间,躺到床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变成了一面鼓啦!什么市长都进不去了!"事有凑巧,隔壁是主人的书房.间壁很薄,那边说什么都能听得见.主人正在让厨师把明天的早饭做得跟午饭那么丰盛.听他点的那些饭菜吧!死人听了都会垂涎三尺.一阵舔嘴咋舌的声音.只听:"要烤,还要好好煨煨!"厨子用竖笛一样尖细的声音回答着:"可以.行.这样也好."
  "大馅饼要做成四个角的.一个角给我放鲟鱼腮和鱼筋,另一个角搁荞麦粥,蘑菇和葱头,甜牛奶,脑子和别的什么,该搁什么你应该都知道......"
  "成.也可以这么做."
  "一边要要烤得红扑扑的,另一边烤得轻一些.下边,下边,知道吗,要烤得酥酥的,要整个馅饼都渗出汁来,要到嘴里似雪花一样化掉,吃起来要没有声音."
  "见鬼!简直不让人睡觉!"奇奇科夫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骂了一句.
  "给我做个猪肚包.猪肚上要放上一块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来.鲟鱼要装点一下,配菜,配菜要丰盛一些!鲟鱼要配上虾,还要配上油煎的小鱼儿,要摆些胡瓜鱼丁,要多放些碎荞麦粒,洋姜,还要放乳蘑,还要放芜菁,还要放胡罗卜,豆子,还能放些什么菜根?"
  "还可以放些芜菁或甜菜星儿,"厨子道.
  "放点芜菁和甜菜也可以,烤菜,你要给我这么装点一下......"
  "睡意全没了!"奇奇科夫说罢,翻了个身,把头钻到枕头里,蒙上被,想什么也听不着.可是在被里依然不断听到:"煎煎,烤烤,好好煨煨!"奇奇科夫听到一个什么火鸡的时候睡着了.第二天客人们又大吃一顿,普拉托诺夫已撑得不能骑马了.马由彼图赫的马夫轰着走.他跟奇奇科夫坐车.毛烘烘的狮子狗懒懒地跟在马车后边:它也大吃了一顿.
  "这可离谱了,"车离开院子以后,奇奇科夫说."简直跟猪一样.普拉东.米哈雷奇,您不觉得不舒服吗?这马车本来很舒服,这会儿竟不舒服起来了.彼得鲁什卡,你准是瞎弄什么啦?哪个地方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托诺夫笑了一笑,道:
  "我告诉您缘故吧,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放了一些东西让我们路上吃."
  "是这样,"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转过头来说,"馅饼啦,烤饼啦,什么都往车里放."
  "的确是这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高兴地说,"是一位很可敬的老爷.是一位好客的地主!还派人给我们俩每人送来一杯香槟酒呢.还吩咐从餐桌上拨菜给我们,......那菜很好,味道美极啦.这么可敬的老爷,从来没见过."
  "瞅到了吧?他把大家打点得都满意啦,"普拉托诺夫说."不过,请你毫不客气地告诉我:您有时间陪我到一个村子去一趟吗,离这儿十来俄里远?我想去和姐姐.姐夫告别一下."
  "挺好!"奇奇科夫说.
  "您会不虚此行的:我姐夫是个特别出色的人."
  "你指哪一方面?"奇奇科夫说道.
  "他是俄国古往今来最擅长治家的人.他买了一座混乱不堪的庄园,用十年多一点儿的工夫使庄园大变了样,买的时候一年收入刚刚两万,现在达到了二十万."
  "啊,佩服佩服!这样一个人的生平应当树碑立传供人仿效!非常,非常愿意和他认识.可他姓什么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请问他的名子和父称呢?"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愿意结识他.结识这样的人可以得到收益."于是奇奇科夫就询问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种情况来,他从普拉托诺夫嘴里得到的一切的确是令人惊讶的.
  "瞧,从这儿开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托诺夫指着田地说."您一眼就能看出和别人的地不一样.车夫,从这儿往左拐.瞅到这片幼林了吧?这是播种的,别人的十五年也长不了这么高,可他的只用八年就长成了这样.看,树林到头啦.然后是庄稼地;隔五十俄亩,还是树林,也是种的,然后又是庄稼地.看那庄稼,比别人的密好几倍."
  "看到啦.他是怎样成功的呢?"
  "您去问他吧.您会看到......他是个万事通;这样的万事通,您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不仅知道什么作物喜欢什么土壤,并且知道什么作物可以与什么作物为邻,在什么树林旁边应种什么庄稼.我们这里别人的地都旱得裂了缝,但他的地却没有.他计算需要多少水分就种多少树.在他手里,什么东西都要同时起两三种作用:他的树林子除了提供木材以外,落叶和树荫还会制造肥料增加地力.做什么事都是这样."
  "真是一个奇人!"奇奇科夫说罢,好奇地观察着田地.
  一切都井井有条.树林围着篱笆;到处都可以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随意建筑的,保持得也令人羡慕;粮垛也都是硕大无朋的.到处都是一派富裕和丰收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上了一个小山岗,一座大村子呈在他们眼前.这座村子位于在三个山岗上.这里一切都显得富足:街道平坦,农舍结实;不管哪儿停的马车都又结实又新,遇到的马也都膘肥体壮;牛羊好象都精挑细选过一样.连农家养的猪看上去那神气也都象个贵族.看得出来,这里住的农夫,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是用铁锹从地里向外挖银子的.这里没有带各种玩意儿的英国式花园.凉亭和小桥,主人的院宅前面也没有各种宽阔的大马路.从农舍到主人家的大院布满了各种工房.主人家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有窗假楼,那不是为了眺望景色的,而是为了监视各个地方的工作情形的.
  他们来到了主人家的大门前.主人不在,迎接他们的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诺夫的姐姐,农黄色的头发,白皙的面庞,一副纯粹俄国式的表情,象普拉托诺夫一样英俊,也象他那样无精打彩.看来好象对于使人们操心的事情,她不操心,也可能因为丈夫废寝忘食的活动没有使她参与的余地,也许是由于她是属于那种性格旷达的一类人,这类人有感情,有思想,也有智慧,可是碰到事并不十分认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了一些令人愤慨的纠纷和争斗,也不过是说一句:"让这帮混蛋去折腾吧!他们不会有好结局!"
  "你好,姐!"普拉托诺夫说,"康斯坦丁到哪儿去啦?"
  "不知道.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准是有事情."
  奇奇科夫没有留意端详女主人.他想观察一下这个特别人物的住房,想根据住房推断主人的脾气,正如依据牡蛎或蜗牛的贝壳推断呆在里面的是哪种牡蛎或蜗牛一样.可是他却什么结论也没有得出来.房间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宽敞,没有别的.墙上既没有壁画,也没有油画,桌上也没摆放古铜器,屋里也没有摆满瓷器和茶具的橱柜,没有花瓶,没有花,更没有雕像,......一句话,好象有些清寒.屋里摆着一套俭朴的普通家具,靠墙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主妇很少坐下弹奏.客厅通往主人书房的门开着;但是那里也是俭朴和清寒.看得出来,主人回家只是为了休息,而不是回来生活;为了考虑自己的计划和设想,他不需要书房里松软的圈椅和各种舒适的设备,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炉前边联想,而是在现场苦干.他的设想是在现场产生的,一产生出来便立即付诸实施,没有必要动用笔墨.
  "啊!就是他!来啦!来啦!"普拉托诺夫说道.
  奇奇科夫也凑到了窗前.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朝大门口走来,他举止利索,面目黧黑,头戴一顶毛绒便帽,他的两侧是两个下等人,他俩摘了帽子,跟他边走边谈,好象和他谈什么问题.一个看上去是普通农夫,另一个象外地来的狡猾的富农,穿一件绿色有褶细腰短上衣.
  "老爷,您还是吩咐留下吧!"农夫低三下四地说.
  "不行,老弟,我已经对您说过二十次:别再送啦.我现在材料已多得没处搁了."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什么都会有用.象您这么聪慧的人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老爷您给什么东西都能派上用场.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给我送些人手来吧,就别送材料啦."
  "您不会缺人手.我们那儿整村整村的人都会出来作工的:在家里没有饭吃,我们不记得会有过这么严重的饥荒.糟糕的是您不愿意干脆把我们全买过来,要不然我们会实心实意给您效力的,真的,会实心实意地.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可以学到各种能耐.您吩咐留下吧,这是最后一次."
  "上次你也说是最后一次,怎么又送来了."
  "这次真是最后一次,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要是您不收,就没有人要了.老爷,请吩咐收下吧."
  "好吧,这次我收下,完全是为了可怜你,不使你白运一趟.要是下次再送来,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坚决不收."
  "记住啦,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放心好啦,下次决不送啦.谢谢."农夫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他在骗人,下次保准送来:碰运气......是很受欢迎的字眼儿啊.
  "那么,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开开恩吧......少算一点儿,"走在另一侧的穿蓝色上衣的那个外来富农说.
  "起初我已经跟你说过啦.我不喜欢讲价钱.我再对你讲一遍:我跟等着赎当的地主不同.我了解你们这些人.谁该什么时候赎当,你们都是有清单的.这有什么惊奇的?他急等钱用,就只好半价卖给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钱有什么用处?我的东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着去赎当......"
  "的确如此,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不过是......为了今后还跟您打交道,不是为了贪图什么.请收下三千定金."
  富农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儿油污的钞票.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过来,数都没数,就塞到后面的衣袋里了.
  "哟!"奇奇科夫想道,"简直象揣块手帕似的!"
  一会儿,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厅的门口.
  "咦,弟弟,你在这儿!"他看到了普拉托诺夫,说.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托诺夫介绍了奇奇科夫.奇奇科夫极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脸庞,也接受了他的亲吻.
  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南方人.头发和眉毛又黑又浓,两眼好象会说话,闪着强烈的光芒.脸上的各种表情里都有一种智慧超人的神彩,毫无倦意.不过,看得出来,他可是一个急躁易怒的人.他到底是哪个民族呢?俄国有许多非俄罗斯族血统而具有俄罗斯族性格的俄国人.科斯坦若格洛从未研究过自己的血统,认为这没有什么用并且在家业中也是多余的.况且除了俄语以外,他也不懂别的语言.
  "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念头吗?"普拉托诺夫问.
  "什么念头?"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这兴许可以治疗我的忧郁症呢."
  "出去走走?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块儿."
  "好极啦!准备到些什么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亲切地向奇奇科夫问道:"立刻就打算动身吗?"
  "说实话,"奇奇科夫侧歪着头施了一礼,同时用手抚摸着圈椅靠背说,"我目前的旅行与其说是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求我去访问他的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因为,的确,且不说走走可能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不论别人怎么看,到底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说的对极啦,"奇奇科夫赞成地说,"确实不错.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东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跟一些人谈话也跟得到钱一样.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特地来请教,务请不吝训导,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觉得尴尬.
  "可有什么可教的呢?......教什么呢?我自己当年穷得也没能读几天书啊."
  "诀窍,尊敬的先生,诀窍!您管理家业的诀窍,您获得稳定收入的诀窍,您创办实实在在的并非虚幻的家产,从而克尽一个公民的天职.赢得同胞们尊敬的诀窍."
  "那么,就在我这里住个一半天吧.我让您看看全部管理过程,把所有的都讲给您听.您将会看到,这儿什么诀窍也没有."
  "弟弟,今天就留下吧,"女主人转过头对普拉托诺夫说.
  "我无所谓,"普拉托诺夫不置可否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特别高兴......但是有个情况:我需要去拜访别得里谢夫将军的亲戚.有个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我找他没什么事情.不过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这么办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立刻就去.我的马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不足十俄里,您一口气就能赶到.晚饭前就能赶回来."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马车赶过来,他立即动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里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从未那么惊讶过.上校村里的一切都跟别处不一样.村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建筑工地.改建工地,哪条街上都有石灰堆.砖垛和原木垛.已经建成了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一座房子的门前金碧辉煌地写着"农具库",另外一座房子的门上写着"审计总署",别的房子有的门上写着"村务委员会",有的门前写着"村民常规教育学校".一句话,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来到了省会.上校本人就象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三角脸上神色有些呆板.连鬓胡子拉得笔直;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刚刚用压轧机压过.他说起话来,好象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一开口就抱怨附近地主们没有知识,瞒怨自己任重而道远.他会见奇奇科夫的态度非常亲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讲他花费了多少气力才使庄园达到了现在如此繁荣的状况;说使普通农夫懂得文明的侈奢品.艺术和美术能令人产生崇高动机是多么难;讲为了使俄国农夫肯穿德国式裤子.使他们多少感受到一点儿人的崇高尊严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变俄国农夫的愚昧;讲他虽然已竭尽全力,现在仍未能使婆娘们穿紧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随团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讲法国话,会行屈膝礼.他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讲了邻近地主们愚昧到何等程度;讲他们如何不体谅下情;讲他向这些地主们说明为了管好家产必须建立办公室.各种委员会以防止各种盗窃行为并达到对各种物品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格以求,必须是大学毕业,而那些地主听了这些话竟取笑他;讲他虽然坚信不疑,却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使他们相信倘若每个农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边扶犁一边读关于避雷针的著作的地步,这对他们的家业会多么有利.
  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想:"咳,哪儿来的时间呢.我倒是学会了认字,但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没读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说."中世纪的愚昧,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我却可以包医百病;我知道一个办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穿上德国打扮儿.只要一这样做,我敢保证,肯定会万事亨通:科学会发展,买卖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会到来."
  奇奇科夫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想"跟这个人看样子用不着拐弯抹角啦",于是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地说他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农奴,需要签什么样的契约.
  "从您的话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犹豫地说,"您是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用书面形式写出来吧.然后把请求书交到呈文受理委员会.呈文受理委员会登记之后报到我这里来.由我转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进行详细调查研究.总经理将会同办公室在最短时期内做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成了."
  奇奇科夫惊得目瞪口呆.
  "行啦!"奇奇科夫说,"这要拖多少时间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说"文牍的妙用就在于此!这确实要拖一些时间,可是不会有任何疏漏:各种细枝末节,一目了然."
  "不过,请原谅......这怎么好写在纸上呢?由于这种事情......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
  "这好办.您就写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写上呢?这是不可以写的呀.他们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才行啊."
  "好吧.那您就写:'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
  对上校能有什么方法呢?奇奇科夫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些委员会是怎么回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但令人惊讶,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牌子.委员会主任,以前的侍仆被调到新成立的农村建设委员会去了.他的位置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替,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到查处管家同营私舞弊的村长酗酒问题.在所有地方没有看到一个办事人员.
  "这可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办成一点事情呢?"奇奇科夫对上校派来给他做向导的特派员说.
  "您什么事情也办不成,"这位向导说."我们这里一塌糊涂.您已经看到啦,我们这里是建设委员会独揽大权:它可以随意调人离开岗位,派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我们这里只有建设委员会的人最占便宜."看来他对建设委员会是有意见的."我们这里做事都是骗老爷.老爷以为各机关都在认真工作,实际呢,都是有名无实."
  "不过,应该把这告诉他,"奇奇科夫想着,来到上校跟前,说他这里一塌胡涂,任何事情也办不成,建设委员会盗窃成风,肆无忌惮.
  上校一听,十分愤怒,立即抓过纸和笔来,写了八条极其严厉的质词:建设委员会有什么根据竟擅自调动不归它管辖的官吏;总经理怎么能允许呈文受理委员会主任没有交割完工作就去进行侦查;呈文受理委员会名存实亡,村务委员会怎么能熟视无睹?
  "哼,乱弹琴!"奇奇科夫想着,开始告辞.
  "不,我不放您走.不用两个小时,保您满意.我要把您的请求委托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稀世之才去办.您可以到我的图书馆歇一会儿.那里您需要什么有什么:书.纸.鹅毛笔.铅笔,什么都有.请您随便用,您是那里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说着,把奇奇科夫领进了书库.书库是一个大厅,从上到下摆满了书.另外还有动物标本.森林学.畜牧学.养猪学.园艺学等,各种各样书都有;各种杂志和手册堆积如山,还有许多介绍育马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就的杂志.甚至还有《作为一门科学的养猪学》之类的书.奇奇科夫看到这都不是供人消闲的书,就走到另一个书柜跟前......真是躲开了狼又遇到了虎:全是哲学书.有一本书的名字是《科学意义上的哲学》.面前是六卷集的一部巨著,书名是《思维引论.关于共性.总体.本质的理论,兼论社会生产两极分化之本质》.奇奇科夫无论怎么乱翻,哪一页上都是"表现""发展""抽象""封闭性""严密性"之类名词."这不合我的口味."奇奇科夫说完就走到第三个书柜前面,这个书柜里装的全是艺术方面的书.他抽出一本大书来,里面有些不甚典雅的神话插图,便翻看起来.这合他的口味.这种画儿,中年单身汉是爱看的;据说近来连有些通过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头儿们也爱看.有啥法子呢,我们这个世纪的人类就是喜爱带刺激性的东西嘛.奇奇科夫翻看完了这本,正要去拿另一本类似的书,这时科什卡廖夫上校回来了,他洋洋得意,手里挂着一张纸.
  "全都办完了,而且办得极好.我跟您讲过的那个人,理解力实在比得过任何的人.因此,我把他提得比所有人都高,我要特设一个最高管理局,叫他当局长.看,这是他写的......"
  "啊,谢天谢地!"奇奇科夫想了就准备听下去.上校读道:
  "承蒙大人不嫌,委以重任,卑职受命之后即殚思极虑,谨将愚见表述如下:
  一.六品官.勋章获得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之请求中已含着些不妥之处,因为该请求书在要求遭受各种意外之注册农奴时也亦列入了死农奴.此先生之所谓死农奴者可能是指接近于死亡之农奴,而非已死之农奴.因为已死之农奴乃非能购置者.既属乌有,又怎能购置?此亦逻辑之常理也.并且该先生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科什卡廖夫看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说:"在这里,这个滑头......他稍微刺了您一下.不过您可以看得出来,他才气横溢,颇有大臣之笔致;可他却只在大学里荒废了三年,甚至没毕业."科什卡廖夫继续读道:"......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因为该先生之文中竟有'已死,魂灵之提法,凡研究过认识论者没有不皆知魂灵不死之说也.二.上述注册之农奴,不管是外来者,还是新生者,或被该先生所不正确地称之为死农奴者,没有不皆已抵押,盖所有之农奴毫无特别皆已抵押一光,而且每农奴以一百五十卢布之加价被转手抵押,只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例外,该村由于同地主普列季谢夫争讼而处于争议状态,不能出卖,也不能典押故也."
  "那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白白耽搁我?"奇奇科夫不满地问.
  "这我事先哪儿能知道呢?文牍的用途也就在于此啊.看,眼前一切都了如指掌啦."
  "你这个王八蛋,愚蠢的畜生!钻书本学会了什么呢?"奇奇科夫在心里骂道.接着就抓起帽子来,没讲任何礼仪,走出了屋子.车夫站在车旁随时准备动身,知道没有必要卸车,由于关于喂马的问题准要求提出书面申请来,拨出燕麦的批示需第二天才能下达.无论奇奇科夫多么粗鲁和不礼貌,科什卡廖夫对奇奇科夫依然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科什卡廖夫强行握了握奇奇科夫的手,并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心窝上,感谢他,说奇奇科夫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真正看到了生产进程;说申斥和责骂是必要的,因为一切都会打瞌睡,村务管理机器里的弹簧会生锈,会松弛;说这个事件的结局使他产生了一个值得庆幸的念头......设置一个新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将称为监督建设委员会之工作的委员会,到时任何人也就不敢再盗窃了.
  "笨猪!混蛋!"奇奇科夫一路上气恼地在心里骂道.这时已满天星斗.夜幕低垂了.村里灯光闪闪.靠近大门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到晚饭已经摆好.
  "您回来得怎么这么晚?"奇奇科夫进来以后,科斯坦若格洛问道.
  "您跟他谈什么谈了这么长时间?"普拉托诺夫问道.
  "折磨死我啦!"奇奇科夫说."这样的混蛋,我今生从来没有看到过."
  "这还没有什么!"科斯坦若格洛说."科什卡廖夫是个让人欣慰的现象.他的作用就在于他身上用漫画的形式更明显地反映出了我们的各种聪明人的愚蠢.这些聪明人又设办公室,又立官署,又聘经理,又开工厂,又办学校,又成立委员会,没有不干的花样儿.就象他们在掌管着一个国家似的!请问,这个样子您喜欢吗?一个地主,地里的活计农民还忙不过来,他却要办蜡烛厂,到伦敦去聘请技师,去当一个商人!有的混蛋更会经营:居然开起丝绸厂来了!"
  "但你也有厂子啊,"普拉托诺夫说.
  "是谁开办的吗?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羊毛攒多了,没地方卖,我就织呢子,并且织成又厚实又朴素的呢子,由于价钱便宜,所以一上市就被抢光了.再比如,六年以来,人们一直把鱼鳞扔到我的岸上,咳,往哪儿处置呢?于是我就用鱼鳞熬胶,最后赚了四万卢布.我的工厂都是这么开起来的呀."
  "这么精明!"奇奇科夫两眼望着他,心中想道."赚钱的好手!"
  "而且为了这个,我并不盖任何房舍;我的庄园里并没有高楼大厦.我也不从国外聘任技师.至于农民,我是不管如何不肯让他们脱离农业的.在我的工厂里作工的都是外地农民遇到荒年来挣块面包吃的.这种工厂可以开设许多.只要仔细看看自己的家产,那就会发现随便一块破布都有用途,随便一种废物都能提供收入,使得你推都推不开,想不要也不行."
  "真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任何废物都能提供收入!"奇奇科夫说.
  "嗯!不止是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没把话说完:他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想破口大骂附近的地主们."还有这么个聪明地主,您猜他创办了什么实业?在村里盖了一所石头房子做养老院!慈善事业!......你要助人为乐,你就去帮助每个人去履行他的基督教徒的职责好啦,而不是使他摆脱这种职责.要帮助儿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但不是创造条件使他把父亲推出门去不管.最好是使他有能力养活亲人和兄弟,使他有钱做这件事,竭尽全力帮助他去做,但不是不让他去做,否则他就会完全忘掉一个基督教徒应尽的全部义务.真是一些十足的唐吉诃德!......一年花二百卢布在养老院里养活一个人!......我用这些钱可以在村里养活十个人!"科斯坦若格洛气得咽了一口唾液.
  奇奇科夫对养老院并不感兴趣.他想谈论如何使任何废物都能提供收入的问题;但是科斯坦若格洛越说越气愤,越说话越多.
  "还有另一个办教育的唐吉诃德创立了学校!唉,还有什么比读写知识对人更有用呢?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村里的农夫来对我说:'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的孩子都不听话了,不愿意帮我们干活,个个全想去当录事,可录事只要一个就够啦.,这就是后果!"
  奇奇科夫也不需要听办学问题,但是普拉托诺夫接过了这个话头儿.
  "目前不需要录事,这用不着说,可以后会需要的呀.要为子孙后代想想嘛."
  "老弟,你真聪明!你们总想着着子孙后代干什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彼得大帝.你先看看自己的脚下吧,不要总是盯着子孙后代;先要劳神去使农民富裕起来,使他们有时间自觉自愿去学习,但不是手里拿着棍棒对他们说:'学习!,鬼才知道人们为什么竟本末倒置!......好,您听我说:现在请您来公断......"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往奇奇科夫身边动了动,为了使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要旨,对他使用了海战中的接舷冲锋法,换而言之,也就是把一个手指插到了他的燕尾服的一个扣眼里."您说,还有比这更清楚的吗?农夫之所以依靠于你,就是希望你保护他们安居乐业.如何才能使他们安居乐业呢?一定要使他们好好种田吗?那你就应该努力使他们成为一个好的种田人.都明白吗?不,有些自做聪明的人竟说:'必须使他们摆脱这种状态.他们过的生活太朴素啦,必须使他们见识见识奢侈品.,他们自己已被这种奢侈生活变成了破烂儿,已没有人样了,鬼知道他们都是得了些什么病,目前已没有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没去尝试过各种风流韵事:牙也没有了,头发也掉光了,现在却想来传染农夫了.上帝保佑,我们现在幸亏剩下了这么一个未沾染上这种绝症的健康阶层!为了这个,我们应当感谢上帝.我看种田人最应受到尊敬.但愿上帝把大家都变成农民!"
  "怎么,您认为种田更赚钱吗?"奇奇科夫问道.
  "不是更赚钱,而是更合理.种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懒.俗话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世世代代的经验已表明,种田人更纯洁.哪儿以务农为本,哪儿就丰衣足食;没有贫困,没有奢侈,只有富裕.俗话劝人务农,劳动吧......耍花招没用!我对农夫说:'无论给谁干活,给我也好,给自己也好,给邻居也好,你可要劳动.你只要劳动,我首先愿意周济你.没有牲畜,给你马,给你牛,给你马车......要什么供给你什么,可是你得劳动.如果你家业搞得不好,一地糊涂,受穷挨饿,我就会气死.我讨厌游手好闲.我管教你,就是为了叫你劳动.,哼!人们想靠开工厂来增加收入!你先让你手下的每个农夫都富起来吧,那时你不开作坊,不开工厂,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样也会富起来."
  "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的话叫人越听越爱听,"奇奇科夫说."让我不胜钦仰的先生,请告诉我:如果我想成为一个地主,假如就在贵省,我应该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什么上呢?要想在不长的时间内发家以便履行一个公民的重要职责,那该怎么办呢,又怎么行动呢?"
  "如何能发家致富吗?要这样......"科斯坦若格洛说.
  "吃饭去吧,"女主人说完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把打了一个寒噤的娇嫩身体裹到了披肩里.
  奇奇科夫以军人的敏捷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表情温柔笑容儒雅地把胳臂象秤杆似地横着伸给女主人,挎着她得意洋洋地穿过两个房间进了餐厅,头一直保持着微微偏向一侧的优雅姿势.仆人掀开了汤碗的盖儿;大家把坐椅向桌子移了移,就开始喝起汤来.
  喝完了汤,干了一杯果酒(果酒好极了),奇奇科夫向主人说:
  "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让您继续那时被打断的话题.我问您怎么办.怎么做.怎么会更好......"
  "这座庄园,就是他要价四万,我也会马上给他."
  "嗯!"奇奇科夫沉吟起来.他有些胆怯地问道:"为什么您自己不买下来呢?"
  "毕竟要知道分寸哪.我自己的庄园已够我忙活的了.况且我们这里的贵族们已经开始对我大喊大叫,说我乘人之危买地占便宜啦.这些话,我已听够了."
  "贵族就是能诽谤!"奇奇科夫说道.
  "敝省的情况......您想象不到他们怎么说我.他们不管我叫别的一直叫一等吝啬鬼和守财奴.他们对自己却无论什么事都加以宽容.他们的口头禅是:'我自然是把家产花光了,可那是由于我生活中有高级需求啊.我需要书籍,我应当过豪华的生活,为的是鼓励工业发展哪;我要象科斯坦若格洛那样过一辈子牛一般的生活,也不致破产哪.,看他们说的!"
  "我好想也当一头这样的猪啊!"奇奇科夫说.
  "他们那样骂我,全都是因为我不宴请他们,不借给他们钱.我不宴请他们是由于我觉得这是一种负担......我干不惯这种事.可是如果到我家来我吃什么你吃什么,......那我热情欢迎!说我不肯借给人钱......那是胡说.真有需要来找我,跟我讲清楚拿我的钱去怎么用,倘若我听了以后认为这钱你用得有道理,能给你带来明显的利润,我就不会拒绝,甚至连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钱往风里扔,我才不干呢.让他们宽恕我这一点吧!他们要为情妇举行一次什么宴会,要发疯般地买家具摆阔气,如何能借给他们钱呢!......"
  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吐了一口唾沫,差点儿当着太太的面儿说出几个不雅致的骂人的字眼来.他那生机勃勃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前额上出现了一些横的竖的皱纹,表明他的肝火已在骚动.
  奇奇科夫品了一杯葡萄果酒说:
  "请原谅,尊敬的先生,我要请您再接着谈方才中断的话题.如果我买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座庄园,那得需要多少时间我才能富裕......"
  "要是您想很快富起来,"科斯坦若格洛怒气未消,硬涩而断断续续地说,"那您永远也富不起来;要是您不在意时间长短,那您不久就会富起来."
  "原来如此!"奇奇科夫说.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气愤愤地说,似乎在生奇奇科夫的气,"必须爱劳动.没有这一条,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必须爱农业,一点儿不错!并且要相信,这决不枯燥.人们胡说在乡下闷的慌,可我要在城里过他们那种生活,哪怕只过一天,那就准会憋死!庄园主没有时间发闷.庄园主的生活毫不空虚,充实极了.一年四季各种活计层出不穷,而且这是些什么样的活计啊!......那些活计真正能陶冶人的情操,姑且不谈这些活计多么千变万化引人入胜.人是在跟大自然,跟季节并肩前进呀,无论大自然中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他都是参与者和谋划者.春天还没到,各种活计就忙开了:要运木柴和各种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泞交通不便时使用;要准备种子;粮食要倒仓,要重新过秤,要晾晒;要制定新的租赋标准.雪一化,河一开,就得热火朝天地干了:码头上要装船,树林需修剪,花园里要植树,到处都要耕地,菜园用铁锹,大田用犁和耙.播种开始了.无聊?!这是在播种未来的收获!夏天到了......割草,这是种田人最主要的节日.无聊?!庄稼该收割了;割起来没完没了,割完黑麦割小麦,割完大麦割燕麦,接着是剥大麻.又是垛草垛,还要码庄稼垛.八月一过半,什么都要往场院里运.秋天到了,秋翻,播种过冬作物,修理粮仓.烘干房.畜圈,品尝新粮,粮谷开始脱粒.冬天到了,也并不闲着:开始运货进城,每个场院都在打场,打出的粮食从烘干房运进粮仓.开始砍伐树木,锯劈柴,运砖石木料,预备来春修盖房舍用.活计多得简直数不过来,并且变化无穷!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厂看看,到作坊看看,也要到打谷场看看!还要到农夫家里瞧瞧他们在给自己干什么.无聊?!看到一个木匠斧子使得好,我觉得跟过节一样,可以在他跟面前站上两小时:我就是这样喜欢好工匠.看到这一切创造都有某种目的,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发展,带来成果和收入,我真说不出当时的心情多么高兴.这倒不是因为钱在增加,......钱不过是钱罢了,......而是由于这一切全是你干出来的,由于你是这一切的动因哪,你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啊,你象一个神仙,简直能点铁成金.您到哪里能给我找到可以相比的乐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说罢,仰起脸来,脸上的皱纹不见了.他象举行登基大典那天的皇帝一样,容光焕发,满面春风."是的,走遍天下您也找不到如此之乐趣!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人在仿效上帝.上帝给自己找了创造世界作为至高无上的乐趣,他也要求人成为幸福和繁荣的谛造者.这如何能被称为无味的事情呢!"
  奇奇科夫入神地听着主人娓娓而谈,就象听极乐鸟歌唱一般.他馋涎欲滴,两眼发亮,表露出一种甜蜜蜜的心情,看模样他会一直听下去的.
  "康斯坦丁!该起来啦,"女主人说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普拉托诺夫站了起来,科斯坦若格洛站了起来,奇奇科夫也站了起来,尽管他还想坐着听下去.他把胳膊象秤杆子似地伸过去,搂着女主人离开餐厅.但是他的头已不优雅地偏向一侧了,动作也缺乏敏捷性了,因为他的头脑已被一些真正重要的念头塞满了.
  "不管你怎么讲,我仍然觉的烦闷,"普拉托诺夫走在他们身后说.
  主人心想:"来客是个很狡猾的人,谈吐庄重,不是个耍笔杆子的."这样想了之后,他心情更加快乐,好象从自己的话里得到了温暖,也好象庆幸找到了一个能听取贤明建议的人.
  他们走入了一个舒服的小房间,房间里点着一些小蜡烛,对着阳台是一扇玻璃门代替窗户,奇奇科夫感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舒适,好象长期在外飘泊之后回到了家里,而且飘泊的结果他已如愿已偿,说了一声"够了!"便扔掉了扶着走路的拐棍.这种陶醉的心境是主人所发表的一席睿智的谈话赋予他的.任何人都会听到过一些比任何话都使他感到亲切的话.往往有这种情况:在最偏远的穷乡僻壤,在最荒凉的荒村野店,你会偶尔碰到一个人,他的一席暖人心房的话会使你忘记自己,忘记旅途的艰苦和客店的龌龊,忘记当今愚蠢昏聩.尔虞我诈的上流社会.这样度过的一晚会深刻地印到你的心里,永远不会忘怀,一切都会清清楚楚地记着:当时谁在场,谁站在什么地方,手里拿的什么;四壁,墙角和屋里的各种小摆设都会记得.
  奇奇科夫也把这一晚上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了:摆设简朴的这个温暖的小房间,聪慧的主人脸上充满着的憨厚表情,以及递给普拉托诺夫的镶着琥珀烟嘴的烟斗,普拉托诺夫喷到亚尔布胖脸上的烟,亚尔布打的响鼻儿,标致的女主人那不停说着"得啦,别闹腾它啦"的音容笑貌,喜气洋洋的蜡烛,墙角的蟋蟀,玻璃门,玻璃门外偎倚在树梢上的春夜星空,树林深处夜莺的啼叫,他一点儿都没忘.
  "您的一番话对我如醍醐灌顶,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奇奇科夫说,"我可以说在全俄国也没有见过象您这样有智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一笑,说:
  "不,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您想知道有智慧的人,我们这里可真有一个,他可真正堪称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强多了."
  "这能是谁呢?"奇奇科夫惊讶地问道.
  "是我们的包税人穆拉佐夫."
  "我已听人说过他一次啦!"奇奇科夫叫道.
  "这个人别说管理一个庄园哪,管理一个国家都可以.我如果有一个国家,我马上就委任他当财务大臣."
  "我听人说过他.人们把他说得神乎其神,据说他赚了一千万."
  "哪儿只一千万呢!超过四千万啦.不久半个俄国就要归属他啦."
  "您在说什么!"奇奇科夫目瞪口呆地惊叫了起来.
  "肯定会这样.他的财产如今一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只称几十万的人发财是慢的;称几千万的人呢,实力雄厚,无论抓什么,都会翻个两三番.他的活动天地太广阔了.有跟他竞争的对手.没人能跟他较量.买什么东西给什么价儿就是什么价儿,没人能来和他抢."
  奇奇科夫目瞪口呆,注视着科斯坦若格洛的两眼,惊讶得喘不上气来.稍稍恢复常态之后,他说:
  "不可思议!真是石破天惊!人们观察一只小甲虫的时候对上帝的智慧惊叹不已:对我来说,在一个凡人手里竟能有这么一笔巨款更值得惊讶!请允许我打听一下:获得这样一笔巨款,开始时当然不会不采取些罪恶手段罗?"
  "完全是通过无可指责的途径,使用最正当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请原谅,我不信.如果几十万还可能,几千万......"
  "相反,几十万不使用罪恶手段很难,几千万却特别容易.趁几千万的富翁用不着搞歪门邪道:他可以走笔直的大道,碰到什么拿什么!别人谁也拿不起来."
  "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这竟然是从一戈比开始的!"
  "也不会有另一种情况啊.这是事物的规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说."谁一生下来就有几十万,并且是用几十万培训出来的,那他就不会发财了,而且还会染上各种嗜欲,嗜欲多得很!必须从头开始,不能从半道儿开始.从下边,要从下边开始.只有从下边开始,就能熟悉世间冷暖,以后才能立身处世.只有亲身试过各种滋味,只有懂得了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只有吃尽苦中苦,那你才能学得聪明起来,以后不管办什么事都不会出差错,栽跟头.知道吧,这是真理.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半道儿开始.如果有人跟我说:'借给我十万,我马上就会发财,,我是不会相信的,他那是去碰运气,并不一定会成功.要从一戈比开始."
  "这么说,我会发财罗,"奇奇科夫说,"由于我几乎可以说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呀."
  他说的是死农奴.
  "康斯坦丁,该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一会儿啦,"女主人说,"你总是说起来没完."
  "您一定会发财的,"科斯坦若格洛说,没有管女主人的话,"黄金将象河水一般源源不断流到您身边.您挣的钱将让您没地方放."
  奇奇科夫似中了魔法一样坐在那里,脑子里闪现着一幕幕黄金梦.
  "真的,康斯坦丁,应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啦."
  "你怎么啦?要困,自己去睡嘛!"主人说罢也就把自己的话停住了,因为普拉托诺夫的鼾声已响遍整个房间,跟着亚尔布发出了更大的鼾声.远处早就传来了更夫敲生铁块的声音.已经过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的确该睡了.大家互相说了晚安,各自走开,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
  只有奇奇科夫一个人睡不着.他的头脑很兴奋.他在想如何能变成一个似科斯坦若格洛那样的地主.听了主人的一番话,一切都清楚了.发财的可能性看来已非常明显.管理经济这件困难的工作,现在已变得简单易行,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有这种本领,他开始认真考虑购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代替虚构的庄园.他决定用抵押死农奴得来的钱购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正是按着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导勤恳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庄园,不把旧东西完全吃透,决不采用新东西;要亲眼查看每种情况,要了解所有农奴,要戒除各种嗜欲,要一心一意地劳动和管理.以后会在庄园里建立起严密的秩序来,各个齿轮要互相用力推动着,管理机器将积极运转,那时他将感受到的得意心情,现在他已提前感觉到了.劳动将会紧罗密鼓地进行;正象一盘轻快转动着的磨把粮粒变成面粉一样,他要把各种废物和垃圾变成钱,变成叮当响的钱.奇异的主人好象仍然站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曾离开他.这是全俄国第一个使他感到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现在为止,使他敬佩的人要么是官高,要么是钱多!真正因为才智而使他敬佩的人一个也没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个人.奇奇科夫清楚跟科斯坦若格洛这个人决不能提买死农奴的事,哪怕随便议论一下也不合适.他在考虑另一个方案......购买赫洛布耶夫的庄园.他自己有一万,想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万,由于科斯坦若格洛已亲口说过愿意帮助任何想要发家致富的人嘛.还缺一万可以等把死农奴抵押出去以后付清.买来的死农奴现在还不能抵押,因为还没有使他们定居的土地.即使他一再说在赫尔松省有地,可那是计划中的事.他计划也要在赫尔松省买地,因为那里地价稀贱,只要人们肯去住,就能白给.他还想,哪个地主有逃亡农奴和死农奴,要赶紧去买,因为地主们正在争先恐后地抵押庄园,不久以后可能走遍全俄国也将找不到一个没有抵押出去的角落了.这种种想法不停地钻到他的脑子里,阻碍他入睡.这时全家都已进入所谓梦乡整整四个小时了,奇奇科夫终于也进入梦乡.沉沉睡着了.

  第 四 章

  第二天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科斯坦若格洛愉快地借给了他一万,并且不要利息,不用担保......仅仅开了一张借据.他非常愿意帮助任何一个想要发家致富的人嘛.而且他还决定陪同奇奇科夫去看赫洛布耶夫的庄园.饱餐一顿早饭后,三人就坐到奇奇科夫的马车出发了;主人的马车空着跟在后边.亚尔布跑在前边,把鸟雀从路上轰开.十八俄里的路程用了一个半小时稍多一点儿的时间就走完了,一个小村子展现在眼前,里面有两座府院,其中一座又大又新,没有盖完,扔在那里好几年了,另一座又小又旧.主人出来迎接他们时,蓬头垢面,睡眼朦胧,刚刚睡醒,常礼服上打了个补丁,一只靴子上还有一个窟窿.
  他见到客人时不知为什么竟特别高兴,久别的亲弟兄一般.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欢迎!"他叫起来."我的亲爹!枉驾光临,不胜荣幸!让我揉揉眼睛!真的,我想谁也不敢到我这儿来了.大家全象躲瘟疫一般躲着我:认为我会张嘴借钱.哎,难哪,难哪,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看得出来......全都怨自己.怎么办呢?过得猪狗不如了.先生们,请原谅,我这身打扮儿来接待你们.你们看得见,靴子是带窟窿的.让我用什么来招待你们呢?"
  "不用客气啦.我们是找您有事的,"科斯坦若格洛说."瞧,我们为您带来一位买主,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
  "认识您由衷地高兴.请准我握握您的手."
  奇奇科夫把两只手都伸给了他.
  "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非常愿意带领您参观敝庄,承蒙光临......先生们,请允许我问一问:你们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啦,吃过啦,"科斯坦若格洛不想跟他再多说,说."不要再耽搁啦,现在就走吧."
  "那就请吧."
  赫洛布耶夫把帽子拿在手里.客人们戴上帽子,大家起身去看庄园.
  "现在就去看看乱七八糟.管理无方的农庄吧,"赫洛布耶夫说."当然,你们吃完午饭来是对的.您相信吗,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家里真的连一只母鸡也没有了......已经穷到这种程度啦!过上猪一般的生活了,真要变成一头猪啦!"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象感到科斯坦若格洛心肠硬,从他那儿得不到那么的同情,便挽起普拉托诺夫的胳膊,紧紧靠着他,走在前边,科斯坦若格洛和奇奇科夫手拉手地走着远远地跟在后边.
  "难哪,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难哪!"赫洛布耶夫对普拉托诺夫说."您想象不出来有多困难!没有钱花,没有饭吃,没有鞋穿!要是年轻单身,这还算不了什么.可是这种穷苦生活折磨垂老之年的我,并且身边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愁人哪,不由你不愁啊......"
  普拉托诺夫可怜起他来.
  "要是把庄子卖了,对您的处境能有所补救吗?"普拉托诺夫说道.
  "能有什么补救呢!"赫洛布耶夫挥了一下手说."全得拿去偿补债务,自己连一千都得不到."
  "那您想怎么办呢?"
  "上帝知道."赫洛布耶夫耸耸肩膀说.
  普拉托诺夫感到惊讶,问道:
  "您怎么不想法摆脱这种处境呢?"
  "想什么方法呢?"
  "没有方法啦?"
  "什么方法都没有."
  "您可以寻求一个什么职务,找个事儿做做嘛."
  "我只当过十二品小官儿啊.他们能给我一个什么好职位呢?薪俸微不足道,可我有妻子和五个孩子啊."
  "可以到私人家里找个事儿去做嘛.去做个管家吧."
  "谁能把庄园交给我管:我自己的庄园被我挥霍光了嘛."
  "哎,既然受到饥饿和死亡的威胁,那总得想个好办法啊.我回去问问哥哥能否找人在城里给你找个什么事儿去做."
  "不必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赫洛布耶夫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我目前干什么也不行啦.未老先衰啦,由于从前作孽的结果现在腰也痛啦,肩膀上还有关节炎.我能干什么呢!去白拿国库的钱干吗!如今寻求肥缺的职员已经够多啦.上帝保佑,不只为了我,为了给我发放薪俸去增加穷苦阶层的捐税啦:现在这么多的吸血虫已够他们受的了.不必啦,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天命吧."
  普拉托诺夫心想:"看这种处境!比我睡懒觉还坏."
  科斯坦若格洛跟奇奇科夫与他们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走在后边,边走边谈.
  "瞧,象所有的地主一样,把家业荒废了,"科斯坦若格洛用手点着说,"他把农民弄得穷到什么地步啦!发生了畜疫以后,就不该吝惜自己的财产:应该全变卖掉去给农夫买牲畜,不能使农夫一天没有生产手段.现在几年也休想改得过来.农夫已经沾上了游手好闲的习气,都变成了酒鬼."
  "这么说,目前买这座庄园不完全合算罗?"奇奇科夫问道.
  一听这话,科斯坦若格洛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好象想说:"你真蠢!还得从字母教你吗?"
  "不合算?!三年以后我就会从这个庄园每年得到两万收入.看多么不合算!隔十五俄里,算不了什么!这地多好!瞅这地!全是河漫滩!要种麻,光麻一年就能进五六千卢布;种上芜菁,靠芜菁一年也能赚个四五千.您再往那边......山坡上长了一片黑麦;可这是往年落的籽随便长出来的呀.他没有种庄稼,这我是知道的.这座庄园值十五万,而不是四万."
  奇奇科夫担心赫洛布耶夫听到,因而走得更慢了.
  "瞧搁荒了多少地!"科斯坦若格洛说着,生起气来."要是事先说一声儿,愿种的人有的是.哎,要是没有犁杖耕,可以用铁锹翻啊.可以翻成一片菜园子嘛.他竟然让农夫们闲置了四年.无所谓?!你这就使他们堕落下去,把他们毁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衣衫褴褛.到处流浪的生活啦!他们一辈子就要这样罗!"科斯坦若格洛说完,咽了一口唾沫,气呼呼的心情使他的前额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看着这种杂乱无章.一片荒凉的情景我会气死!您如今可以单独对付他,用不着我啦.快些把宝贝从这个混蛋手里夺过来.他只能玷污上帝的恩赐!"
  科斯坦若格洛说罢就告别奇奇科夫,赶上去同主人告别.
  "哎呀,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主人惊讶地说,"刚来就走!"
  "没办法.我有急事得立刻回去啊,"科斯坦若格洛说.他辞别了主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就走了.
  赫洛布耶夫似乎明白了他走的原因,说: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忍不了啦.我感到象他这样的庄园主看到这种管理混乱的景象心里是不会快乐的.您信吗,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今年我几乎完全没种庄稼!我说的是真话.没有种子,耕地的工具更用不着提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据说令兄是一位出色的庄园主;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必说了,他是本行中的拿破仑.确实,我常想:'哎,为啥一个人头脑里要有那么多智慧?哪怕给我这个笨脑袋一点儿让我把家业管好呢!我一无所长,一无所能.,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庄园买去吧!我最可怜的是我这些不幸的农夫.我觉得我不擅长做一个......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会严格要求人.自己就吊儿郎当,怎能要求他们遵守秩序呢!我本想立刻就给他们自由,可是俄国人的性情好象没有人管教不行......否则他就会打瞌睡,就会变坏."
  "这确实怪呀,"普拉托诺夫说,"为什么俄国老百姓要是没人严加管束,就会变成酒鬼和恶棍呢?"
  "由于受教育程度不够呗,"奇奇科夫指出说.
  "谁知道为什么.我们倒都是受过教育,可生活得怎样?我大学也读过,每种课程都听过,不但没有学会正经八本地生活,反而学会了花钱去追寻各种新玩意儿和新享受,学会了更多的挥霍方法.是因为我学得不好吗?不,其他的同学也这样啊.也许有两三个人从学习中得到了真正的好处,那可能也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聪明的呀.别的同学呢,只是努力学那些有害健康.浪费金钱的事情呀.真的!我们上学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教授们鼓掌.发奖,而不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我们从教育中只得到了坏东西;只学了些皮毛,根本的东西根本没学到.不对,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们不会另有原因,但这原因是什么,我确实说不出."
  "肯定有理由,"奇奇科夫说.
  可怜的赫洛布耶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真的,我有时觉得,俄国人仿佛是垮掉的一种人.没有毅力,没有常性.啥都想干,什么都不会干.总想从明天起开始过新生活,从明天起好好干,从明天起采用饮食疗法,但是一无所成:当天晚上就撑得直眨眼,舌头也不会动了,象夜猫子似地坐在那里瞧着大家.确实,全是这个样子."
  "要靠理智啊,"奇奇科夫说,"要每时每刻跟理智商量,同理智进行友好的谈话."
  "怎能做到呢!"赫洛布耶夫说."我实在认为我们生来就是毫无理智的.我不相信我们中间谁是有理智的.就是看到有人正经八百地过日子.抓钱和攒钱,我也不相信他!到老的时候,他会鬼迷心窍,一下子全花光!我国人全是这样,不管是贵族还是农民,无论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有这么个聪明的农夫,原来是个穷光蛋,挣了十万家产,一挣到十万,他就异想天开,修了个香槟酒浴池,天天在香槟酒里洗澡.我们似乎全看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想去看看水磨吗?只是水磨上没有水车,房舍也不象样子了."
  "那有啥看头!"奇奇科夫说.
  "那就往回走吧."
  于是三个人就转身往回走.
  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的也是同样情形.到处都破乱不堪.一片荒芜和衰败的景象.只是在一条街中央增添了一个新的水洼子.一个村姑穿着满是油垢的粗布衣裳,大发雷霆,把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揍了个半死,嘴里骂着各种难听的话.稍远点儿的地方有两个农夫看着醉婆娘发怒,丝毫无动于衷.一个在抓着后背下边的地方,另一个在打哈欠.各种建筑物也露出打呵欠的神态.房盖也在打呵欠.普拉托诺夫看到这种情景也打了一个呵欠.奇奇科夫心中想道:"我未来的财产......农夫全身是窟窿套窟窿,补丁
  补丁!"一家农舍没有房盖,上边盖了两扇大门,有些窗户要倒下来,就用从主人粮仓拿来的杆子支着.看来赫洛布耶夫庄园管理使用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
  他们进了屋.室内贫寒景象同一些最时髦的闪闪发光的摆设摆放在一起,使奇科夫感到有些惊讶.在破乱的器物和家具中间有一些崭新的青铜雕像.墨水瓶上坐着一个莎士比亚,桌上放着一只挠后背用的非常精致的象牙挠痒耙.赫洛布耶夫把妻子介绍给客人.女主人真是没挑的.即使到了莫斯科也不会丢脸.她衣着考究,打扮入时.她爱谈城市和城市里的剧院.从每个方面可以看出来,她比丈夫更讨厌农村,一个人独处时比普拉托诺夫更爱打呵欠.不一会儿屋里就坐满了孩子们......男孩和女孩,一共五个.第六个抱在怀里.这几个孩子都很好,长相都很好看.他们打扮得很可爱,很讲究,又活泼又快乐.因此看着他们就更令人感到担忧.假如他们穿的不好,是粗布裙子和普通衣衫,在院子里随便跑动,同农家子女毫无差别,那就会更好一些!不一会儿,女主人来了一位女客.女主人陪她到其它的屋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几个男人.
  奇奇科夫开始谈买卖.象所有的买主一样,他先把要买的庄园贬了一遍.从各个方面贬完之后,他问道:
  "您卖什么价儿?"
  "您看得出来,我不会跟您多要钱,我不想这么做,"赫洛布耶夫说."这样做是无耻的.我也不对您隐瞒:我村里一百个登记在册的农奴,连五十个也不到,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没拿护照就走了,因此您要权当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要三万."
  "嚯,三万!庄园乱七八糟,农奴半死不活,要三万!两万五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到当铺典当也能得两万五,您知道吗?那我能得到两万五,庄园还在我手里.我所以要卖,就是因为我急等钱用;典当呢,付钱拖延,我必须付钱给胥吏们,只是没有钱."
  "无论怎么说,两万五吧."
  普拉托诺夫替奇奇科夫感到不好意思,说:
  "买下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庄园都是这个价儿.如果您不肯出三万,我跟家兄就要合伙买了."
  奇奇科夫吃了一惊......
  "好吧!"奇奇科夫说."我答应给三万.目前给两千定钱,一星期后给八千,剩下的两万一月以后给."
  "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钱要马上付清.现在您起码要先给我一万五,剩下的不管如何不能迟于两个星期."
  "我马上拿不出一万五来,手头一共只有一万,等我筹措一下儿吧."
  奇奇科夫扯了个谎,他手边有两万.
  "不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说过,我马上就要一万五."
  "我确实缺五千,还不知道到哪儿去借呢."
  "我借给您,"普拉托诺夫接过话头说.
  "只好这样啦!"奇奇科夫说完,心想:"他能借给我正好.那就只好明天送来啦."从马车上把那个小红木箱子拿了下来,奇奇科夫马上从里面抽出一万来交给了赫洛布耶夫;其余五千答应明天送来.答应归答应,可是他的打算却是明天先送三千来,其余两千等过两三天再送来,如果能拖就再拖些日子.奇奇科夫不知为什么非常不喜欢钱离手.即使特别需要的时候,他也总觉得最好还是明天再付,别今天付.他的想法跟我们大家一样!他也喜欢让要账人多跑两趟啊.让他坐在穿堂儿磨磨后背嘛!仿佛他不可以再等几天似的!至于他的时间宝不宝贵,他的事业受不受损失,和我们有何相干!"老弟,明天来吧,我今天有些不得闲哪."
  "您以后想在哪儿住呢?"普拉托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村子吗?"
  "没有,我要搬到城里去住啦.主要为了孩子需要这样做:孩子们需要找神学老师.音乐老师与跳舞老师,在乡下找不到啊."
  "一块面包都没有,还要请人教孩子跳舞."奇奇科夫心想.
  "怪!"普拉托诺夫心想.
  "我们总该喝点儿什么庆祝交易成功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拿瓶香槟来."
  "一块面包都没有,却有香槟酒!"奇奇科夫心想.
  普拉托诺夫不知道在想什么.
  香槟拿来了.他们干过三杯,快活起来.赫洛布耶夫不再拘谨,变得又聪明又可亲,妙语联珠,谈笑风生.他的言谈里显露出多少人情世故的知识啊!有好多事情,他看得多么透彻.正确啊;附近一些地主的形象,他寥寥数语就勾勒得多么准确而巧妙啊;别人的缺点和错误,他看得多么明白啊;一些地主为什么破产,由于什么原因破产以及怎样破产的历史,他知道得多么详尽啊;那些地主的琐细痼习,他描述得多么有特色多么逼真啊,......奇奇科夫和普拉托诺夫听得十分入迷,确实要承认他是一个最有才智的人了.
  "请问,"普拉托诺夫抓住他的手问道,"您既有这样的才智.经验和阅历,怎么竟找不到良策来改变您现在的困境呢?"
  "有好办法呀,"赫洛布耶夫说完立即搬出了一大堆方案来.这些方案荒谬绝伦.怪诞无比,他们俩只好耸耸肩膀:"天哪,在人情世故的知识和擅长运用这种知识的本领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距离啊!"各种方案几乎都建立在需要从什么地方猛然借到十万二十万上边.他觉得那时一切就都会安排就序:经营管理也会改善,漏洞也会统统堵上,收入也会增加三倍,全部债务也会还清.最后他说:"可是叫我怎么办呢?找不到,找不到一个人能开恩借给我二十万或十万哪.看来是上帝不愿意罗."
  奇奇科夫心想:"上帝当然不能赏赐给这个糊涂虫二十万罗!"
  "虽然,我有一个姨母,有三百万家财,"赫洛布耶夫说,"这个老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对教会和修道院,她肯布施;周济亲人却有些吝啬.她很特别,是个老古董,值得一看.她家里光是金丝雀就有四百多只,哈吧狗啊,女食客啊,仆人啊,都是如今见不到的.她的仆人中最年轻的也快六十啦,可她仍叫他'喂,小伙子!,要是客人有些什么举动使她不中意,她吃午饭时就吩咐不给他上菜.仆人真的就不给上."
  普拉托诺夫笑了笑.
  "她姓什么,住在哪儿?"奇奇科夫问道.
  "她就住在本市,姓哈纳萨罗娃."
  "您为什么不去求她呢?"普拉托诺夫同情地说."我感到她要是了解了你现在的处境,不管多么吝啬,都不会袖手旁观."
  "不,她会袖手旁观的!我的姨母脾气非常倔.她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婆,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而且早就有人在她身边巴结她了.还有个想当省长的人,还跟她攀上了亲戚......管他呢!他或会走运!随他们的便吧!我从前都没去巴结过,现在也一样腰弯不下啦."
  奇奇科夫心想:"真是混蛋!如果是我,我就会象保姆侍弄孩子那样去侍弄她!"
  "这样干说话多多没意思啊!"赫洛布耶夫说."嗨,基留什卡,再拿一瓶香槟来."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喝啦,"普拉托诺夫说.
  "我也不喝啦."奇奇科夫说.两人全坚决表示不喝了.
  "那起码要答应光临我市内的住宅:六月八日我要举行宴会招待敝市的高官显贵."
  "算了吧!"普拉托诺夫喊道."您这种家境,已经彻底破产了,还举行什么宴会?"
  "有什么方法呢?势逼无奈啊.欠人家的情嘛,"赫洛布耶夫说,"他们也请过我呀."
  "拿他有什么办法呢?"普拉托诺夫心想.他还不知道在俄国,在莫斯科和其他城市里有这么一些能人,他们的生活就象是一个猜不透的谜.看来家产已挥霍一空,债台高筑,进款的一切门路都已断绝,可是竟还能举行宴会;好象这是最后一次宴会啦,所有赴宴的人都以为明天主人就会被拽进监狱去.但是过了十年,这位能人仍然坚持在世上,债台筑得更高,可是照样举行宴会.赫洛布耶夫就是这样一个能人.只有俄国才会有这种生存方式.倘若有人往赫洛布耶夫在市内的公馆里窥视一眼的话,那他不管如何也判断不出这家公馆的主人是什么人.今天神父穿着法衣在这里做祈祷,明天一些法国演员就在那里彩排.有一天,全家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的一个陌生人带着要处理的公文函件住进了客厅,这也并未使家里的任何人觉的局促不安,好象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一桩.有时一连几天家里连一块面包也没有,有时又举行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都觉的满意的盛大宴会.主人悠闲.快乐,颇有富翁的派头,看上去日子过得很富裕.但是有时却会困难得换个人早就上吊或开枪自杀了.但他却靠着宗教虔诚幸免于死.宗教虔诚同他的放荡生活奇妙地交替进行着.家境困苦的时候,他就虔诚地读苦行者传和勤劳者传以使自己的精神超脱痛苦和不幸.这时他就心情柔顺,满怀慈悲,两眼含泪.说来也怪,这时几乎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周济:不是哪位老朋友想起他来而给他汇来钱,就是哪位过路的陌生夫人无意中听到了他的遭遇而善心大发给他送来了丰厚的馈赠,再不就是他的一桩什么事业赚了钱(关于这桩事业,他从未听说过).这时他便虔诚地感激上帝博大无边的慈善胸怀,举办感恩祈祷,接着就又开始过起放荡不羁的生活来.
  "我觉得他可怜,真可怜,"等离开他家以后,普拉托诺夫对奇奇科夫说.
  "纯粹的一个败家子!"奇奇科夫说."这种人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不一会儿,他们俩就不再想他了.普拉托诺夫是由于他看待人生同看待世间一切事物一样,采取的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态度.看到别人难受的时候,他心里是觉的同情和难受的,可是并留不下深刻的印象.他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于连他自己,他也不想.奇奇科夫之所以不想赫洛布耶夫,是由于他的心神都被刚刚买来的庄园占据了.他盘算着.思考着买这座庄园得到的种种好处.不管如何掂量,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认为这笔交易是绝对合算的.可以把庄园押进当铺去.可以只典当死农奴和逃亡农奴.也可以先把好地零块卖掉,接着再到当铺去典当.也可以请科斯坦若格洛这个邻居和恩人指点亲自管理庄园,成为他那样一个地主.还可以把庄园转手卖出去(当然是在自己不想经管的条件下),自己只留下逃亡农奴和死农奴.那时还会捞到另一笔外快:可以从此地溜掉,而且还不用偿还科斯坦若格洛的债务.一句话,他看到,这笔交易无论怎么掂量都是绝对合算的.他觉得得意,因为他再不是一个幻想中的地主,他成了一个又有地产又有农奴的名副其实的地主了,农奴也不是从前那些虚幻的.仅是想象中存在的农奴,而是真存在的农奴了.于是他便轻轻地扭了扭屁股,搓了搓手,哼了几句小曲儿,叨咕了几句什么,把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到嘴上象吹号似地吹了一支什么进行曲,甚至还出声地用"鸟蛋儿"."阉鸡"之类名称鼓励了自己一番.可是后来他感觉到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便突然安静下来,极力想掩饰刚才过于兴奋的举动;普拉托诺夫把奇奇科夫方才发出来的一些声音当成了对他说的话,问了一声"什么?"他回了一句:"没什么."
  这时奇奇科夫才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他们的车早已进了美丽的桦树林;漂亮的桦树象篱笆一样排列在左右两旁.树缝里闪现着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街的尽头,主人向他们迎面走来,他头戴一顶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有些疤疖的手杖.一条油光水滑的英国种狮子狗迈着又高又细的腿跑在他的前面.
  "停下!"普拉托诺夫吩咐了车夫一声就跳下了车.
  奇奇科夫也停下下了车.他们迎着主人走去.亚尔布已跟那条英国种狮子狗亲吻起来,好像它跟这条英国种狮子狗是老相识了,由于阿佐尔(那条英国种狮子狗的名字)热烈地吻它那张胖脸时,它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那条叫做阿佐尔的机灵的狮子狗,吻完了亚尔布,就跑到普拉托诺夫跟前,用灵巧的舌头吻了吻他的手,接着跑到奇奇科夫的怀里想吻吻他的嘴唇,可是没有吻着,被奇奇科夫推开,就又跑到普拉托诺夫身旁,想吻吻他的耳朵也好.
  普拉东和迎面来的主人这时走到一块,互相拥抱起来.
  "普拉东,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主人急切地问道.
  "怎么啦?"普拉托诺夫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怎么能这样呢:出去三天也不给家里个信儿!彼图赫的马夫把你的马送回来,说:'和一位老爷走了."哪怕说一声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也好嘛.弟弟,怎能这样随便呢?上帝知道我这三天多么关键来着!"
  "唉,有什么办法呢?忘了嘛,"普拉托诺夫说."我们到姐夫那儿转了一圈,他问你好,姐姐也问你好.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是家兄瓦西里,请象爱我一样爱他."
  瓦西里和奇奇科夫拿掉了帽子互相亲吻了一下.
  瓦西里心想:"奇奇科夫是个什么人呢?弟弟交朋友是不加选择的呀,大概还不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于是就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下奇奇科夫,看到他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让人愉快的表情.
  奇奇科夫也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下瓦西里.瓦西里身材比普拉东矮,头发颜色较浅,相貌并非那么漂亮,可神情却富有生气和活力.看起来,他并不是整天昏昏沉沉地睡大觉.
  "瓦西里,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普拉东说.
  "想干什么?"
  "我想去到俄罗斯各地走走,就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起,这样也许会治好我的忧郁症呢."
  "你怎么忽然作出这种决定?......"瓦西里甚感为难地说,差一点没补充一句:"而且是跟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走,他兴许是个废物坏蛋哩,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怀着不信任的心情瞟了奇奇科夫一眼,看到他的仪表异常庄重,头仍然低着,令人愉快地微微偏向一侧,脸上挂着谦恭的神情,因此不管如何看不出奇奇科夫究竟是何许人.
  他们默默地走着,路左侧树丛中闪现出一座白色的石砌教堂,右侧也是树,树丛中开始呈现着主人家大院里的建筑物.终于见到了大门.他们进了院.院里是主人的老式住宅,高高的房盖.院子中央两棵大椴树,浓荫如盖,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透过低垂的茂密的枝叶,能隐隐约约看到树后主人住宅的墙壁.树下摆了几个长条木凳.瓦西里让奇奇科夫坐下.奇奇科夫坐下了,普拉托诺夫也坐下了.丁香花和稠李花正在盛开,花枝越过漂亮的白桦树篱笆,从花园里伸出来,象一根绣花彩带或一条珍珠项链把院子围了一圈儿.
  一个机灵.利索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漂亮的粉红色棉布衬衫,给他们端来了水和各种克瓦斯,水和克瓦斯都盛在一个个玻璃坛子里,克瓦斯呈现着各种颜色,滋滋地响着,象汽水一样.小伙子把玻璃坛子放下,就拿起立在树旁的铁锹到花园去了.在普拉托诺夫兄弟家里,侍仆都兼做花园里的活儿,全部的仆人同时都是园丁.瓦西里一直在说,没有仆人也过得去,拿东西,任何人都会,用不着安排专人;说俄国人仿佛穿衬衫和粗呢褂子时又整洁又机灵又漂亮又随便,活儿也干得多;可是一穿上德国式外套,立刻就会变得又拙笨又难看又呆板又懒惰.他说俄国人穿衬衫和粗呢褂子时能保持卫生,可是只要穿上德国式外套,衬衫也不换洗了,澡也不洗了,睡觉时也穿着外套,在德国式外套里边跳蚤.虱子一应俱全.他这些话也许是对的.在他们弟兄的村里,人们的穿着特别考究和整洁.这么漂亮的衬衫和粗呢褂子是不容易看到的.
  "您不想喝一杯凉快一下吗?"瓦西里点着玻璃坛子对奇奇科夫说,"这是我家自己做的克瓦斯,这种克瓦斯使我家久赋盛名啦."
  奇奇科夫从第一个玻璃坛子里倒了一杯......很象他当年在波兰喝过的椴密酒:象香槟酒一样冒沫,一股气从嘴里钻进鼻腔,让人感到很舒服.
  "琼浆玉液!"他说.又从另一个玻璃坛子里倒出来一杯喝了."味道更好."
  "您想到哪些地方去呢?"瓦西里问道.
  "我嘛,"奇奇科夫在凳子上微微摇晃着身子,用一只手摁着膝盖,头微微歪向一侧说,"目前如其说是在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但是有些地方也是为了自己:因为且不说走走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瓦西里寻思起来.他想:"此人颇善言谈,可说的全都在理儿,我弟弟普拉东阅历差,不懂人情世故."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对普拉东说:
  "普拉东,我现在认为旅行也许真能使你振作起来.你是精神困倦.这困倦不是吃饱或疲劳造成的,是由于缺少生动的印象和感受.我呢,正好相反.我很希望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那么激动,全不那么往心里去."
  "你愿意遇到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嘛,"普拉东说,"你处处给自己找烦恼,你自己在给自己制造不安."
  "本来每一步都会遇到不愉快嘛,怎能说我自己在制造呢?"瓦西里说."你知道过你不在的这几天列尼岑找了我们什么麻烦吗?他抢去了我们一块荒地,就是咱村每年复活节后第一周去过春分节的那儿."
  "他不清楚,所以占去了,"普拉东说."他从彼得堡新来,要跟他讲清嘛."
  "他清楚,知道得很清楚.我派人去告诉过他,可是他蛮不讲理."
  "你要亲自去对他讲清楚.你自己去跟他谈谈吧."
  "不行.他的架子太大了.我不去.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我倒是想去.可是因为我不管这事,他会骗我上当."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奇奇科夫说.
  瓦西里瞟了他一眼,心想:"真是一个爱走动的人!"
  "请您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问题症结所在告诉我就行."
  "拜托您去完成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使命,我有愧于心.跟这种人谈事情,我感到不愉快.必须告诉您,他出身于敝省一个小有田产的普通贵族家庭,在彼得堡混事儿,挺不容易有了点出息,在这里娶了某要人的私生女儿,于是就摆起架子来了.总是在这里指手划脚的.谢天谢地,本省的人并不愚蠢.对我们来说,时髦不是圣旨,彼得堡也不是教堂."
  "那当然啦,"奇奇科夫说."问题症结在何处呢?"
  "问题嘛,说实话,不值一提.他缺土地,占了别人的一块荒地,认为那地没有主人,主人已把它忘了,但是这块荒地却恰好是我的农夫们亘古以来欢庆春分节的地方.因此,我宁愿牺牲一些别的更好的地,也不愿把这块地给他.在我认为是神圣的习俗."
  "这么说,您愿意让给他一些其它的地罗?"
  "假设他不这么对待我的话.可是,我看他是想打官司.好吧,那就瞧瞧谁能打赢吧.虽然图上标的不那么清楚,可是有证人呢......老人还在,全记得."
  奇奇科夫心里想:"哼!我看两人都受不了!"想罢,便出声地说:
  "我看问题可以和平解决.一切全取决于中间人啦.书......"(以下两页手稿缺)
  ....................................
  "......比如说,把最后一次农奴注册以来贵庄在册的已死农奴全都转到我的名下,由我替他们交纳人头税,这对您自己也是有利的.为了不产生什么不良后果,您还可以把这些农奴作为活农奴签订一个文契."
  列尼岑心里想:"糟糕!这事有些奇怪了."他甚至往后挪动了一下椅子,因为他完全被难住了.
  "我毫不怀疑,您当然会赞同这件事情的,"奇奇科夫说,"由于这件事情跟我们刚才谈的事情完全属于一类.这件事情只有你我两个忠厚之士知道,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不良后果."
  怎么办呢?列尼岑感到左右为难.他不管如何没有料到他刚刚发表的意见竟会这么快就要求他见诸行动.这个提议起码太突然了.当然,这个行为对谁也不会有害:地主们反正也把这些农奴跟活农奴一起去典当,所以对国库毫无损害,差别只是在于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死农奴集中到一个人手里,否则分散在各个人的手里.但是他仍然感到难办.他是个奉公守法的人:任何贿赂也不会使他去干不正当的事情.但是这时他犹豫起来,不知如何称呼这件事情......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要是换个人提出这种请求,他准会说:"瞎扯!胡闹!我不愿意被人看成玩偶或胡涂虫."但是这个客人却使他那么喜欢,他们在教育和科学的成就问题上谈得那么投机,如何能拒绝他的请求呢?列尼岑觉的非常为难.
  但是这时就象特意来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难题似的,列尼岑年轻的翘鼻子的太太进来了.她苍白.瘦弱.矮小,可穿着打扮却甚为考究,象彼得堡所有的太太一样.保姆跟在后边,怀里抱着这对年轻夫妇爱情的结晶,他们的亲生子.奇奇科夫自然立刻就到了太太跟前,且不说优雅的礼仪,单是那侧歪着头鞠的一躬就已赢得了太太的许多好感.接着他又跑到孩子旁边,小孩子起初本来要号一阵子,但是奇奇科夫却喊着"啊乌,啊乌,小宝贝儿",用手指打着响指逗他,并把漂亮的光玉髓表坠儿拿给他玩儿,哄他到自己手上来.把孩子哄到手上以后,他就来回往高里举他,在孩子脸上被逗出了欢快的笑容,这使孩子的父母非常喜欢.
  然而不知是由于高兴呢,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小孩子猛然失敬了.列尼岑太太喊起来:
  "哎呀,我的上帝!他把您的燕尾服全弄脏了!"
  奇奇科夫一看:刷新的燕尾服袖子全弄脏了.他气急败坏心里骂了一句:"可恶的小崽子,不得好死!"
  男主人.女主人.保姆......全都跑去拿香水;从各个方向给奇奇科夫擦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奇奇科夫说."这么小的孩子糟踏不了什么?"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想:"拉的好准哪,可恶的小家伙!"等全部擦干净,脸上恢复了愉快的表情以后,他又说了句:"人生的黄金时代呀!"
  "确实如此,"主人转身对奇奇科夫说,脸上也带着愉快的微笑."还有什么能比婴儿时代更令人艳羡呢:无忧无虑......"
  "这位置要是能对换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奇奇科夫说.
  "我正是求之不得呀,"列尼岑说.
  然而是他们俩都在撒谎,要是真叫他们对换的话,他们马上就会自食其言.而且被抱在保姆怀里以及弄脏燕尾服有什么乐趣可说呢!
  年轻的女主人.保姆抱着孩子离开了,由于孩子身上也需要收拾一下:同时他赏完了奇奇科夫,也没有忘掉自己.
  这个似乎无足轻重的情况使主人完全倾向于满足奇奇科夫的请求了.客人给了孩子这么多爱抚,并且还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燕尾服作代价,他的请求怎能拒绝呢?列尼岑想道:"他既然有这种愿望,怎么能不给予满足呢?"
  残稿写于一八四八......一八四九年最后几章中的一章
  奇奇科夫穿着黄缎子新波斯袍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外来的讲话带德国口音的犹太走私商人讨价还价,面前放着已买好的一块做衬衫用的上等荷兰麻布和两盒高级香皂(就是他在拉济维洛夫斯克海关任职时曾弄到的那种,这种香皂实有一种能使面颊白嫩得出奇的神效).正在他摆出一副内行的架势买这些对一个有教养的人来说不可缺少的物品时,一辆马车徐徐地驶来,室内门窗和墙壁微微震动了一阵,随后列尼岑阁下进来了.
  "请阁下看看:这块麻布,这种香皂如何,还有昨天买的这件东西如何?"说着,奇奇科夫就把一顶绣着金线.嵌着珍珠的小圆帽戴到了头上,那样子就象一个神气十足的波斯国王.
  但是列尼岑阁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忧心忡忡地说:
  "我有件事想同您谈谈."
  他脸上可以看出有一种焦虑的表情.奇奇科夫把那个说话带德国口音的商人打发走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您清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老太婆的遗嘱,又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份.财产一半给修道院,一半由两个养女平分,别人什么份也没有."
  奇奇科夫呆住.
  "但这个遗嘱无所谓.毫无价值,已被第二个遗嘱撤销啦."
  "但是后一个遗嘱里并没有说明它撤销第一个遗嘱啊."
  "后一个遗嘱撤销前一个遗嘱是不言而喻的.第一个遗嘱毫无用处.我非常明白死者的意愿.因为我当时在她身边.第一个遗嘱上谁签的字,哪个是证人我都一清二楚."
  "它的手续是合法的,公证是在法院办的.证人是原良心裁判法官布尔米洛夫和哈瓦诺夫."
  奇奇科夫心想:"糟糕,都说哈瓦诺夫为人老实;布尔米洛夫老奸巨滑,是个节日在教堂念使徒行传的伪君子."
  "不过,无所谓,无所谓,"奇奇科夫出声地说罢,立刻感到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我知道得最详细,死者咽气前几分钟,我一直在场.这件事,我最清楚.我要亲自去宣誓作证."
  这一席话再加上奇奇科夫的决心使列尼岑马上放下心来.他本来很焦虑,已开始怀疑奇奇科夫是否有什么伪造遗嘱的行为.现在他正在暗暗责怪自己不该起这种疑心.宣誓作证的决心是奇奇科夫清白无辜的明显证明.我们不知道奇奇科夫是否真有勇气去宣誓作证,但是他说这话的勇气是足够的.
  "请放心好啦,这件事我要同几个法律顾问谈谈.您什么也不用管;您所需做的就是完全置身局外.我现在在市内愿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啦."
  奇奇科夫立即吩咐备好车,起身找一个法律顾问去了.这个法律顾问经验异常丰富.他已受审十五年,可是由于他善于应付,结果不管如何也未能把他革职.人人都清楚,为了他的丰功伟绩,他早该被流放六次了.他可疑的地方俯拾即是,可任何人都抓不到他明显可信的罪证.他的确有些神通,如果我们写的这部故事发生在蒙昧时代的话,他可以被大胆地看成一位魔法师.
  这个法律顾问神态中的冷漠和便袍上的油污令人惊讶.他的便袍同精致的红木家具.玻璃罩里的金表.纱套中的枝形烛架以及他周围各种带有欧洲高雅文明鲜明印记的什物十分不协调.
  只是奇奇科夫并没有理会法律顾问的冷漠外表,径直讲明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还天花乱坠地描述了事成之后将所付的报酬.
  法律顾问则讲了一大通尘世间一切都不可信的道理,还巧妙地点出了天上的仙鹤不如手中的小山雀,必须先拿一只小山雀放在他手里才成.
  没有办法,只好拿一只小山雀放在他手里了.法律顾问的冷漠神态马上不见了.原来他是个最可亲的人,原来他口若悬河,谈吐文雅,巧舌如簧不逊于奇奇科夫.
  "请允许我指出,您肯定是怕拖延,没有仔细瞧瞧那份遗嘱:那遗嘱里准有一条附注.您可以把那份遗嘱暂时拿回家去看看.虽然这种东西是禁止拿回家的,但是若好好请求某些官员......我也从自己这边略尽绵薄之力."
  奇奇科夫心领神会,说:
  "确实如此,我实在记不清楚究竟有没有附注了,就象这份遗嘱不是我执笔的似的."
  "您最好看一看.只是,"他极其好心地说,"您千万要沉着,即使万一发生了更糟的情况,您也丝毫不要惊慌.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决不要绝望:没有无法挽救的事情.您看我:总是沉着.无论给我制造了什么麻烦,我始终保持沉着."
  洞达事理的法律顾问脸上的表情的确是非常沉着的,所以奇奇科夫......
  "当然,这是最重要的,"奇奇科夫说."但是您得同意,有时会遇到一些事情和诬害,会使你陷入一种困境,使得你无法沉着下去."
  "相信我,那是胆怯,"洞达事理的法学家很沉着很好心地答道."您可千万要努力做到办事有文字凭据,任何时候也不要信空话.只要看到问题已临结局.快要得到解决的时候,也别忙着给自己解脱.辩护,反之,要节外生枝,把水搅混."
  "也就是说......"
  "搅混,搅混,......别的什么也用不着,"法律顾问说道,"节外生枝.把别人也卷进来,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其它的什么也用不着.让彼得堡来的官员去审理吧.让他去审理好了!"他重复了一句,非常得意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就象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奥妙所在时看着学生似的.
  "对,要是能找到迷惑人的情况就好啦,"奇奇科夫说罢,也得意地望着法律顾问的眼睛,象一个学生明白了老师讲解的奥妙之点似的.
  "这种情况会找到的,会找到的!要相信:头脑常用就会灵活起来.主要记住会有人帮您忙.问题搞复杂了,对许多人都有好处:官员得增加,他们的薪水也会增加......一句话,要尽可能多卷进一些人来.不会使一些人无辜受罪:他们可以轻易地把自己解脱干净,需要他们回答公文的质问,需要赔偿他们的损失......于是就有面包吃了......相信我吧,情况变得危急,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搅混.把水搅混,混到使任何人都蒙头转向的程度.我为什么能沉住气?由于我知道.我的情况一糟,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卷进来......省长也好,副省长也好,警察局长也好,财务主任也好,把他们全卷进来.他们谁生谁的气,谁对谁怀恨,谁想整谁,各种情况我都知道.令他们去解脱去吧,在他们解脱自己的时候,别人就可以发财啦.由于只有在混水里才能捞到鱼啊.大家都盼着水搅混呢."说到这里,洞达事理的法学家又得意地看了看奇奇科夫的眼睛,好象一个教师在给学生讲解俄语语法更加奥妙的地方似的.
  "此人果然神通广大,"奇奇科夫想罢就怀着极其快乐的心情离开了法律顾问.
  奇奇科夫如释重负,心境坦然,轻捷地跳上马车,坐到松软的坐垫上,叫谢利凡把车篷支起来(到法律顾问家来的时候,车篷是放下来的,甚至皮幔也放下来了),那状态完全象个退伍的骠骑兵上校,抑或说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一条腿潇洒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头上的一顶新丝绸帽微微歪向一只耳朵,帽子下边容光焕发的脸愉快地面对迎面来的人.谢利凡依照吩咐把车朝商业区赶去.商人们......无论本地的还是外地的......都站在店铺门口恭谨地摘下帽子来致意.奇奇科夫不无优越感地举起自己的帽子作为答礼.商人中有许多人,他早已认识;有些人虽然是外来的,但因对这位先生优雅潇洒的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便也象一些熟人一样向他致敬.季富斯拉夫里市的集市还没有结束.马匹交易和农业交易已经过去了,目前开始卖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用的衣料.商人们是坐车来的,估计回去的时候只有坐雪橇不可了.
  "请进!"一家呢绒店门口有个身穿莫斯科缝制的德国式外套的商人,他一只手把礼帽拿下,另一只手用两个手指轻轻摸着精光的滚圆的下巴,满脸堆着文诌诌的表情,彬彬有礼地向店里让着.
  奇奇科夫进了店铺.
  "掌柜的,把呢子拿给我看看."
  和气的商人马上掀开柜台上的隔板,进到柜台里面,背靠货架,脸对着顾客.
  商人站好以后,光着头,拿着帽子又向奇奇科夫施了一礼,然后戴上帽子,让人愉快地哈着腰,两手按在柜台上说:
  "您要哪种呢子?喜欢法国货还是本国货?"
  "本国货,"奇奇科夫说,"只是可要拿最好的,就是被称为英国货的那种."
  "想要什么颜色呢?"商人问道,他依然两手按在柜台上摇晃着身子.
  "深色的,橄榄色或者接近橘色的深绿色带小花点儿的,"奇奇科夫说.
  "我敢肯定,您算买到最上等的货了.即使彼得堡和莫斯科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啦,"商人说着就从上边够下一匹呢子,利落地放在柜台上,抖开一头儿,拿到亮光下."瞧,多好的色调!最时髦最讲究的货色!"
  呢子闪闪发光,象绸缎一样.商人已嗅出站在他面前的是穿呢子的老手,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拿十卢布的货色.
  "好是好,"奇奇科夫轻轻摸了摸说."不过,掌柜的,请您马上把最好的货拿出来吧,色要更......更红一些,要有小花点儿."
  "哟,您是想要眼下彼得堡最流行的那种颜色.小店有那一种最高级的呢子.不过有言在先,价钱可贵哟,只不过质量也好."
  "拿来."
  关于价钱,却只字未提.
  一捆呢子从高处扔了下来.商人以更加高超的技艺把它抖开,抓住另一头儿,象抖绸缎似地抖了一下,拿到了奇奇科夫眼前,使他不仅能看到,甚至也能嗅到,只说了一句:
  "瞅这呢子!纳瓦里诺烟火色."
  讲好了价钱.铁尺象魔杖一样马上给奇奇科夫量好了做燕尾服上衣和裤子用的料子.商人用剪子剪了一个小口,刷的一声把呢子撕开,极其优雅地鞠了一躬,立刻就叠起来用纸包好.奇奇科夫刚想掏钱,觖觉得有人温文尔雅地用一只胳膊按住了他的腰.一个声音传来.
  "您在这里买什么呢,老兄?"
  "啊,幸会!"奇奇科夫说.
  "幸会,"用胳膊搂他腰的那个人说.这人是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我本来径直走过去,不进来了,可是忽然看到了熟人的面孔,怎能不享受一下见面的欢乐呢!没有说的,今年呢子好得无法比.我以前竟不管没有能找到......我宁愿花三十卢布,四十卢布......甚至五十卢布,可是要给我好东西.我认为,如果东西就要好的,否则还不如干脆没有.您说对吗?"
  "完全正确!"奇奇科夫说."要不是为了得到好东西,何必操劳呢?"
  "把中等价钱的呢子拿给我看看,"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感到这声音好熟,回头一看:是赫洛布耶夫.显而易见,他买呢子决不是为了奢侈,而是他的常礼服上衣已磨得很破了.
  "哎呀,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终于可以跟您聊聊了.我找了您几次,却没有找到."
  "老兄,我太忙,实在没有空儿."他往旁边看了看,想借机会溜走,这时看到穆拉佐夫走过来了."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哟,我的上帝!"奇奇科夫说."幸会!"
  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接着叫道: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赫洛布耶夫也喊道: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最后,彬彬有礼的商人把帽子摘下来用一只手尽量往高处举着,全身向前伸着喊道: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欢迎光临!"
  四人脸上都显出来一种贱骨头巴结百万富翁的那种面色.
  老人躬身向大家还礼,随后直接对赫洛布耶夫说:
  "原谅我:我老远看到您进了这家商店,便决定来打扰您.如果您一会儿有空儿,顺路经过我家的话,我有件事要跟您商量."
  赫洛布耶夫说:
  "很好,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今天天气真不错,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是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迎合着说,"真是少有的好天哪."
  "是啊,托上帝福,天气不坏.只是庄稼是需要一点儿雨啦."
  "很,很需要,"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下点儿雨,连打猎也好."
  "实在不妨下点儿雨,"奇奇科夫虽然不需要雨,但是赞同百万富翁的意见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老人跟大家施礼告别之后也就走了.
  "简直不可思议,"奇奇科夫说,"此人竟有一千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这是不合理的,"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资本不应集中在一个人手里.现在全欧洲的文章都在讨论这个问题.你有钱吗,那让别人沾点儿光,请客,举办舞会,让工匠们.手艺人们有一块面包可吃."
  "我理解不了,"奇奇科夫说,"一个人趁一千万,而生活俭朴得却似个乡巴佬!有了一千万,什么事都可以干哪.可以只结交将军和公爵嘛."
  "是啊,"商人补充说,"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除了各种可敬的品德之外,其实有许多土气.倘若他是商人,可他已不是一般商人,可以说是富贾啦.要是我的话,我就要在剧院里订包厢啦,决不把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上校,非嫁给个将军不可.上校算什么?我要雇个高级厨师给我做饭,而不用一个什么厨娘......"
  "行啦吧,那算啥!"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说."有了一千万,什么事不能干?给我一千万,瞧我怎么干!"
  奇奇科夫心想:"不,你有了一千万,能干得出什么事啊!如果我有了一千万的话,我可确确实实能干出一些儿事业来."
  赫洛布耶夫心想:"不,如果我如今在这些可怕的经历之后能得到一千万吗!如今我决不会那么挥霍了:亲身体会到任何一个戈比的价值了."想了两分钟又在心里暗问自己:"如今果真能更聪明一些支配那些钱了吗?"挥了一下手,心里补充了一句:"见鬼!我想仍然会象从前那样挥霍光的."他忙于想知道穆拉佐夫要对他讲什么,便出了店铺.
  "我在等您,彼得.彼得罗维奇!"穆拉佐夫见到赫洛布耶夫进来以后说."请到我的小屋里来."
  他把赫洛布耶夫领进了读者已经熟悉的那间小屋里,即便在年俸七百卢布的小吏家里也找不到这样俭朴的小屋.
  "我想,您如今的情况该好些了吧?姨母死后,您总该得了点儿什么吧?"
  "怎么对您说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共只得了五十个农奴和三万卢布现钱,偿还了一部分债务,最后仍然是一无所有.主要的是搞那张遗嘱的手法很不正当的.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那是个大骗局!我立刻就讲给您听.您听到搞了些什么名堂会惊讶的.这个奇奇科夫......"
  "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谈这个奇奇科夫之前,请先说说您自己吧.请告诉我:需要多少钱才能使您完全改变目前的困境呢?"
  "我的处境很困难哪,"赫洛布耶夫说."为了摆脱目前的处境.把欠债还清并能过上最有节制的生活,起码需要十万卢布,或许还要多些,......一句话,这是我无能为力的."
  "哎,如果得到了这些钱,您打算今后怎么过呢?"
  "唉,那我就租套房子,闭门教子吧,因为我已不能再做事了,做什么也不行啦."
  "为什么您说做什么也不行了呢?"
  "您瞧,我能干什么呢!不能再去当办公室的抄写员啦.您忘了我还有家室呢.我四十啦,再说腰还痛,已懒惰成性.并且也不会给我一个好的差事.我坦率地跟您说:我也不想得到一个来钱的差事.我这个人虽然是废物,是赌鬼,一无是处,但是我决不去贪赃受贿.我不能和克拉斯诺诺索夫和萨莫斯维斯托夫同流合污啊."
  "请原谅,我总不明白,没有路怎么行.脚下没有地,怎能行车?水中没有船,如何航行?生活是旅行啊.请原谅,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方才谈的那两位先生,他们至少还是走在路上啊,他们总还是在操劳啊.好,假设说他们走到斜路上去了,这是凡人常有的情况啊,那他们总有希望走到正路上来嘛.一个人只要肯走,总有希望找到路的.可是一个人游手好闲,如何能走到路上去呢?路是不会来找他的呀."
  "请相信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觉得您的话完全对,只是我要告诉您,我已经心如死灰啦;我看不出来自己能做出对什么人有益处的事情来.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一块废料.早先年轻的时候,我觉得问题的关键是钱,如果我手里有几十万,我会造福许多人:周济穷画家,开设图书馆,举办福利设施,收藏艺术品.我这个人并不是没有眼光,我知道自己在多方面比那些富翁更会支配钱,他们的钱花不到正地方.目前我看这也是瞎忙,益处不多.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是干什么也不行啦,和您说实话,我是毫无用处啦.连一件起码的事情也做不了啦."
  "您听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是祈祷的啊,您常常到教堂去,我知道,您早祷晚祷都不放过.您虽然不愿早起,但是却起来到教堂去,早晨四点就去,那时谁还都没有起床呢."
  "那是另一码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这样做是为了拯救灵魂,由于我相信这多少能减少一些浪荡生活的罪过,我相信尽管自己无能,可是祈祷总多少能感动一下上帝.说实话,我祈祷,甚至没有信心,我也祈祷.我仅能感到有一个主,一切都取决于他,象我们耕地的牲口似的,能觉的出来谁在役使它."
  "这么说,您祈祷的目的是为了讨得上帝的喜欢以拯救自己的灵魂,这赋予了您力量,使您早早起床.相信我,假设您相信您在为您所祈祷的上帝服务,您做起事情来一定会精力充沛."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再向您说一遍,那是另外一件事儿.在第一种场合,我看到自己总算在做什么.我对您说,我打算到修道院去,那儿不管叫我从事多么沉重的劳动.多么艰巨的伟业,我都要勉力完成.我相信,那些使我做这些事情的人会受到报应,这不是我应考虑的情况,在那儿我听从安排,因为我是在听从上帝的安排."
  "为什么您对世俗的事情不这么看呢?我们在红尘中也是应该为上帝服务,而不是为别的什么人服务啊.要是也在为别的什么人服务的话,那也只是因为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旨才这样做的,否则我们是不肯这样做的.每人的各种才干和能力是什么呢?只是我们祈祷的工具罢了:有时用语言祈祷,有时用行动祈祷.您是不能到修道院去的:您已注定脱离不了红尘了,您有家呀."
  穆拉佐夫说到这里停下了.赫洛布耶夫也没有吭声.
  "那么,您认为,假设有了二十万,您就能站稳脚跟,开始过一种比较节俭的生活罗?"
  "也就是说,我起码能做我能做的事情,......教育子女啊,给他们找好老师啊."
  "彼得.彼得罗维奇,两年以后您不会又弄一身债务吧?"
  赫洛布耶夫沉思了一会儿,一顿一挫地说:
  "不会,在这段经历之后......"
  "经历能起什么作用呢,"穆拉佐夫说."我了解您哪.您这个人心慈面软,来个朋友借贷,您会借给他;看到谁可怜,您就想周济谁;嘉宾光临,您就会盛情款待他,会随心所欲,忘记节俭.还有,请谅解我说话坦率,您的子女,您是不能教育好的.只有完成了自己天职的父亲才能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而且您的夫人......她也是心慈面软......她的教养也根本不适合于教育子女.恕我直言,彼得.彼得罗维奇,我甚至想,孩子们和你们在一起也有害无益!"
  赫洛布耶夫沉思起来;他在心里从各方面省察起自己来,终于感到穆拉佐夫的话有部分道理.
  "您看怎样,彼得.彼得罗维奇?把孩子.家里的事都交给我吧;别管您的家.您的孩子啦,我来管.您的情况已使您处于我的掌握之中.眼看要饿死啦.目前已不能再犹豫啦.您认识伊万.波塔佩奇吗?"
  "我很尊敬他,虽然他穿的不好."
  "伊万.波塔佩奇以前是个百万富翁,女儿都嫁给了官员,日子过得跟皇上一样;可最后破产了,当了管家.从山珍海味落到粗茶淡饭并不是一件快事,看来什么也咽不下去罗.现在伊万.波塔佩奇又可以吃山珍海味啦,但是他不想那么挥霍了.他本可以重整家业,可他却说:'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目前不是为自己.替自己办事,是上帝注定我这么做的.我不愿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任何事情啦.我听您吩咐,是由于我愿意听上帝的旨意,而上帝总是通过优秀人物的嘴来讲话的.您比我聪明,所以我不能负责,要由您来负责.,伊万.波塔佩奇就是这么说的.说真话,他比我要聪明几倍."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承认您对我的支配权,我是您的仆人,请任意吩咐,我听您安排.只是给我的工作可别超过我的能力:我不是波塔佩奇.我再说一遍:任何好事,我都无能为力."
  "彼得.彼得罗维奇,不是我要麻烦您,不过您说愿意为上帝服务嘛.如今有一桩慈善事业.有一个地方正捐款盖一座教堂.资金不足,需要募捐.穿上老百姓衣裳......您如今就是一个老百姓嘛,破产的贵族也就是乞丐,别摆什么架子?......拿上募捐册,坐上普通马车到城镇乡村去募捐吧.您能得到大主教的祝福和一本用细绳装订的募捐册,上帝保佑你."
  赫洛布耶夫被这个崭新的职务惊呆了.他毕竟是一个古代曾显赫一时的名门出身的贵族,如今竟要手拿募捐册去为教堂募捐,而且要坐着马车到处颠簸!但是却不能推脱:因为这是慈善事业啊.
  "想好了吧?"穆拉佐夫说."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为上帝服务,又为我服务."
  "怎能说为您服务呢?"
  "为我做的是这么一件事.您要去的地方,我还未去过,您可以把当地的情况了解来:那儿的百姓生活怎样,哪儿富些,哪儿穷些,一般状况怎样.说真话,我爱老百姓,也许是因为我是从老百姓中间出来的.如今老百姓闹事的地方很多.分离派教徒以及各种流浪汉在蛊惑他们,煽动他们造反,反对政府和秩序.人如果受到压制,是很容易起来反抗的.人要是果真受到欺侮,受人挑唆并不难.问题是不该从下边开始镇压.一动拳头就糟了:不会有好处,仅有盗贼会发财.您是个聪明人,您察访一下,看看哪儿闹事确是由于人欺侮人造成的,哪儿纯粹是因为老百姓不安分,回来以后全告诉我.我给您些钱拿着,看到的确无辜受害的人就散发给他们.您自己也要好好开导他们:上帝要人毫无怨言地忍受一切,碰到不幸的时候,要祈祷,不要去行凶去报复.一句话,告诉他们谁也不要鼓动谁去反对谁,要使大家和睦相处.无论看到谁对谁怀恨在心,您都应该全力去消除."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吩咐我的是一件神圣的工作,"赫洛布耶夫说."可是您应知道您把它委托给了一个什么人.这件工作只能委托给一个跟圣徒差不多的人哪.他需自己先会宽恕他人才行."
  "我并不是说,这一切您全能做到,你只人尽力未能做就行了.您毕竟会把那些地方的情况了解回来的,会对那个地区的状况有个认识.官吏永远也接触不到老百姓,并且老百姓也不肯对他们讲真心话,替教堂募捐的时候可以去找各种人......既可以去找小市民,又可以去找商人,您将有机会去向各种人打听情况.我对您提这个,是由于总督眼下特别需要这种人才.您可以不经过逐级晋升,一下子就能得到这样一种职位,这将使您的生活变得不无好处."
  "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赫洛布耶夫说.他的声音中显露出一种振奋的调子,脊背挺直了,头抬起来了,仿佛一个看到了希望之光的人."我看得出,是上帝赐给了您智慧,您对一些事情的理解比我们这些近视的人好的多."
  "现在我想我打听一下,"穆拉佐夫说,"奇奇科夫怎么啦?怎么回事儿?"
  "关于奇奇科夫,我要告诉您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他做的那种事......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知道那遗嘱是伪造的吗?真遗嘱找到了,全部遗产都归养女."
  "您说什么?这假遗嘱是谁造出来的呢?"
  "真是一件最卑鄙的勾当!据说是奇奇科夫造的,签字是找了一个婆娘在老太婆死后伪装成老太婆签的.总之,这事诱惑力极大.据说,从四面八方寄来了成千上万份申请书.现在有不少人向玛丽娅.叶列梅耶夫娜求婚,两个官员为此打起来了.就是这么回事儿,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这我怎么没听说过,事情的确是不无罪孽.坦率地说,我感到奇奇科夫是个极难猜透的谜,"穆拉佐夫说.
  "我也交了一份申请书,以便提醒人们注意还有一个最近的继承人......"
  赫洛布耶夫出来的时候心想:"让他们争论去吧.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不傻.他委托我这件任务,准是经过多多思索的.只有去完成它啦,别无二话可说."他已经开始考虑上路的问题了,这时穆拉佐夫仍在心里重复着:"我觉得奇奇科夫是个琢磨不透的谜!有这么顽强的毅力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去做好事该多好啊!"
  这时申请书的确是一张跟一张地到了法院.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一些亲属出现了.就象飞禽抢吃尸体一样,人们都来争抢老太婆死后撇下的无数财产:出现了告奇奇科夫的状子,指控最后那个遗嘱是假的,也有状子指控第一个遗嘱是假的,出现了盗窃和隐藏钱款的罪证.甚至出现了指控奇奇科夫买死农奴以及在海关在职期间参与走私的罪证.什么都翻腾出来了,他原先的经历被探听出来了.谁知道这都是从什么地方闻出来的;有些事情,奇奇科夫认为除了他自己和四壁之外是无人知晓的,就连这类事情也有了罪证.不过暂时这一切还是法庭秘密,还没有传到他耳朵来,虽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顾问一张可信的条子,使他多少感到事情要糟糕.这张条子很简短:"兹有一急事相告:即将出现麻烦,切记无论如何不应惊慌.关键是冷静.一切都会弄好."这张纸条使他完全放心了."此人果真神通广大,"奇奇科夫说.
  真是喜上加喜,碰巧这时裁缝把衣服送来了.奇奇科夫极想看看自己穿上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是什么样子.他穿上裤子,裤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非常好看,简直可以上画儿.大腿.小腿肚都箍得很好,他身上各种细微的地方都裹得紧紧的,更加显得富有弹性.他紧了紧背后的背带扣,肚子就像一面鼓.他用衣刷拍了拍说:"瞧这个傻样子!不过总的来看,还够得上个美男子!"上衣看来比裤子缝得还好:穿到身上连一点儿皱儿也没有,两肋箍得紧紧的,卡腰的地方收成弓字形,把身上的线条全显现出来了.右腋虽有些瘦,可是这样更能显出腰身来.裁缝站在旁边十分满意地直说:"放心吧,除了彼得堡,哪儿也缝不出这种样子来."这个裁缝自己就是从彼得堡来的,可是门匾上却写着"从巴黎来的一个外国裁缝".他很讨厌开玩笑,他想一下子用两个城市名把别的裁缝的嘴塞上,使他们以后谁也别再在匾上写是从这两个城市来的,要写就写来自什么"卡尔塞鲁"或"哥本哈尔"一样地方好了.
  奇奇科夫慷慨地付了裁缝工钱后,一个人在屋里,象个演员似的,感受着美和con amore的心情,闲暇无事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来.原来全身上下比从前更好了:脸蛋儿更有意思了,下巴颏儿更招人爱了,白衣领配脸蛋儿,蓝缎子领带配衣领,罩胸的新式皱褶配领带,华丽的天鹅绒坎肩配罩胸,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象锦缎似地闪亮夺目,跟什么都配.往右转身......漂亮!往左转身......美极了!身上那线条简直跟宫中高级侍从身上的一模一样,跟那位叽哩呱啦讲法国话的先生身上的也不相上下,那位先生讲起法国话来使法国人也相形见绌,他连生气时骂人也不肯说一句俄国话,骂人也不会用俄国话骂,非用法国土话骂不可:高雅之极,奇奇科夫把头稍稍侧歪着拿了一个向受过最新式教育的中年太太敬意的姿势:简直是其美如画.画家,快拿起笔来画啊!得意之余,他来了一个轻巧的类似两脚悬空相踢的舞蹈动作.五斗橱震动了一下,香水瓶子滚到了地上,但并未把主人吓出任何精神病来.他理所应当地骂了蠢玻璃瓶子一句混蛋,然后在想:"先去造访谁呢?最好......"
  这时穿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马刺响,一个全副武装.满脸杀气的宪兵走了进来:"总督马上要见你."奇奇科夫惊呆了.一个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站在他面前,头上立着一条马尾巴,一边肩膀上斜挎着武装带,另一边肩膀上也斜挎着武装带,腰上别着一把大马刀.奇奇科夫觉得另一边腰上还挂着手枪和别的什么:好象三军的武器全都披挂到他一人身上了!他刚要张嘴申辩,那个凶神就恶狠狠地说:"命令马上去!"奇奇科夫从门缝往穿堂一看,那儿也闪现着一个凶神的身影;往窗外一瞥,那儿停着一辆马车,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穿着这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坐到车上浑身颤抖着去见总督了,宪兵跟他同行.
  进了前厅还没容他思索一下.值勤官马上告诉他:"进去吧!公爵早在等您啦."他迷迷糊糊地从前厅走过,看到几个信使在接受邮件,后来又穿过了大厅,心里直念叨:"会马上抓起来,不经审判,不经任何手续就直接送到西伯利亚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痴恋的情夫的心跳得也没这么猛烈.他面前终于打开了一扇门:眼前出现了一间摆满公文包.卷柜和书籍的办公室和怒容满面的公爵.
  "完啦,完啦!"奇奇科夫说,"他会要我的命的.他会象狼撕羊羔一样杀了我."
  "上次您就该坐牢,我宽恕了您,允许您继续留在本市,可您又用最无耻的骗人勾当玷污了自己,从来没有人能干出这种诈骗行为!"
  公爵的嘴唇气得直哆嗦.
  "请问大人,我用什么最卑鄙的骗人勾当玷污自己啦?"奇奇科夫浑身哆嗦着问道.
  "那个女人,"公爵走近一些,直瞪着奇奇科夫的两眼说,"那个听您唆使在遗嘱上签字的女人已被抓到了,她要跟您对质."
  奇奇科夫脸色惨白,象麻布一样.
  "大人!我招供全部实情.我有罪;实在有罪;可是罪并不那么大:敌人在捏造我的罪状."
  "您的罪状,谁也编造不出来,因为您的罪恶比最大的骗子所能编出来的还要大几倍.我想,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正经事.您所弄到的每个戈比,都是用可耻的办法弄到的,有些盗窃和无耻勾当破获以后,罪犯是要受鞭笞,被遗送到西伯利亚去的!得啦,如今已经够啦!从此要被送进监狱去,你在那里要同最大的坏蛋和强盗一起听候发落.这已经是对你的恩爱啦,因为你比他们坏得多:他们穿的是粗呢短褂和光板皮袄,可你......"
  他瞥了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一眼,摇了一下铃.
  "大人,"奇奇科夫喊道,"开恩吧!您也有子女啊.不可怜我,可怜可怜我的老母亲吧!"
  "撒谎!"公爵愤怒地喊道."上次你也这样肯求我,叫我可怜你的孩子和家庭,可你从未曾有过孩子和家庭.现在你又叫我可怜你的母亲!"
  "大人!我卑鄙,我是最大的坏蛋,"奇奇科夫说,"我的确在胡扯,我实在是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可是上帝做证,我可是总想有妻子以承担一个人和公民的义务以便日后能真正赢得公民们和官长的尊重啊......可是多么不幸啊!大人,为了弄到一口饭吃,需要流血啊.每一步都会遇到引诱和蛊惑......有人反对,有人陷害,有人偷盗.全部生活就象狂暴的旋风或者象波涛汹涌中任风摆布的一只小船.大人,我是一个人哪!"
  他的眼泪突然象潺潺小河一般从眼里流了下来.他跪倒在公爵脚下,也顾不得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天鹅绒坎肩.缎子领带.新裤子和散发着上等香水清香的发型了.
  "滚开!卫兵,叫人把他带走!"公爵对进来的人喊道.
  "大人!"奇奇科夫两手抱住公爵的一只脚喊道.
  公爵气得混身哆嗦起来.
  "滚开!"他说着,一边用力把脚从奇奇科夫的手里挣扎出来.
  "大人!得不到您的恩典,我决不离开这里,"奇奇科夫说着,他不肯松开公爵的脚,抱着那只脚在地板上乞求,顾不上那身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了.
  "滚!"公爵喊道,他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就象一个人看到了一条肮脏可恶的虫子不屑于用脚去踩死一样.他使劲踢了一下脚,奇奇科夫感到鼻子.嘴唇和滚圆的下巴被皮靴踢了一下,可却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两个魁梧的宪兵毫不费力地把他拽起来,架着两只胳膊从房间穿了出去.他脸色惨白,魂不附体,就象一个人面临无法逃避的死亡一样,死亡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们的天性所讨厌的......
  在楼梯口,迎面出现了穆拉佐夫.突然出现了一线希望.刹那间,奇奇科夫象借助神力似地从两个宪兵的手中挣脱出来,扑到了惊愕的老人脚下.
  "天哪,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啦!"
  "救救我!他们要挟到监狱去要我命!......"
  两个宪兵把他抓起来就带走了,甚至没让他听到老人的回答.
  一间小屋闷热潮湿,充满了卫戍兵皮靴和包脚布味儿,地上摆着一张没上漆的桌子.两把破椅子,窗上镶着铁栏干,一座要塌的壁炉只从砖缝里向外冒烟,一点儿也不能取暖,......这就是给我们这位已开始体味生活乐趣.身穿讲究的新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引起同胞注意的主人公安排的住处.甚至连一些必须的东西也没让他带来,没让他把那个小红木箱拿来,那里面有钱.文件.死农奴的买契如今都落到了官吏们的手中!他倒在地上,可怕的绝望象一条恶狠狠的蛆一样在他心里钻动着.这条蛆越来越猛烈地啃着他那颗毫无遮拦的心.这么忧虑下去,再有一两天奇奇科夫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不知谁的一只普救众生的手对奇奇科夫也并没有不予理睬.过了一个小时,牢门打开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进来.
  一个人口渴难耐.喉咙发干的时候喝完了清澈的泉水,也不会象可怜的奇奇科夫这时这样精神振奋.
  "我的大救星!"奇奇科夫说完就抓住穆拉托夫的一只手,飞速地吻了吻,然后又拽到自己的胸脯上."您肯来看望一个不幸的人,愿上帝保佑给您!"
  他泪流满面.
  老人以忧伤的目光看着他,只说了一句:
  "哎,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做的是什么事啊!"
  "我是混蛋......我犯了罪......可是您瞧,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呢?我是贵族啊.不经过审判,不经过侦查,就扔进监狱,查封了我的一切:东西啊,小红木箱子啊......钱在那里,我的全部财产,我流血流汗挣来的全部财产,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都在那里......"
  一阵忧伤又积上心头,他控制不住,便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穿过牢房的厚墙,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远处.他拽掉了缎子领带,一手抓住领子旁边,扯开了身上的纳瓦里诺烟火呢燕尾服.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无论如何得放弃财产.放弃世界上的一切啦.您犯下的是铁面无私的刑律,不是哪一个人的权力."
  "我是罪有应得,这我知道......没有能及时洗手.可是为什么要受到这么可怕的惩罚呢,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难道我是强盗吗?难道我伤害过谁吗?难道我使谁遭到不幸了吗?我的几个钱是靠劳动和汗水拼死拼活挣来的呀.我为什么要捞几个钱呢?为的是度过一个充裕的晚年哪,为的是留些什么给孩子,......为了效忠祖国,我总是打算有几个孩子啊.我搞过邪门歪道,我不否认,我搞过邪门歪道......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在看到正当门道不行.邪门歪道比正大光明能捞到更多钱的时候,我才搞邪门歪道的啊.我勤劳过啊,动过心计啊.这些坏蛋,他们成千上万地盗窃国库,掠夺穷人,骗取穷光蛋的最后一文钱!......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没有嫖女人,也没有酗酒!我付出了多少操劳,多少钢铁一般的忍耐啊!我的每一文钱可以说都是受尽苦难挣来的呀!随便让谁来受受我受过的苦!我的全部生活是什么,是拼命的努力,是狂涛怒浪中的孤舟.这么奋斗得来的一切全失去啦,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他没能说完,心里难受得忍不住又号痛哭起来,倒到椅子上,把被撕坏悬在身上的燕尾服衣襟撕下来,抛到旁边,两只手抓着头发无情地拽着(他以前对头发却是努力保护的),越痛越好受,企图用这种痛把心里无法抵挡的痛压下去.
  "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悲伤地看着他,摇着头说."我总想,您倘若肯用同样的力量和耐心去从事一种善良劳动.去追寻一个美好目标,你会成为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哪!如果那些喜欢做好事的人,能象您捞钱那么努力......为了做好事能象您捞钱那么肯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那么不可怜自己,那该多好啊!"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奇奇科夫双手抓住他的两手说."要是我能获释,财产能归还给我就好啦!我向您发誓,我一定重新做人!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吧!"
  "我能做什么呢?我要被迫同法律作战哪.退一步说,即使我肯这样做,可是公爵铁面无私啊,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心软的."
  "恩人!您什么事都能办到.我不怕法律,......在法律面前在能找到出路;我怕的是无辜被投进监狱,在这里我会象一条狗一样完蛋,还有我的财产.文件.小红木箱......帮帮我吧!"
  他抱住了老人的两脚,泪流满面,滴到了他的脚上.
  "咳,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摆着头说,"这些财产使您着迷到这种程度!为了这些财产,您连自己那可怜的灵魂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灵魂,我也是要思索的;可是你得先救救我吧!"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老人穆拉佐夫停了一下说."救您,我是力不从心的,......这,您自己也能看出来.不过我要尽力去做,争取改善您的处境,使您获释,不知是否做到,但我会努力去做.如果侥幸做到了呢,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要请您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把发财的念头全扔掉.我对您讲实话,我即使把全部财产都丢掉,......我的财产是比您的多的,那我也不会哭.真的,财产不是最重要的,那些财产是可以被充公的;那些既不能被偷去也不能被夺去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您已饱经沧桑了.您自己也说自己的生活是狂涛怒浪中的一叶孤舟.您的晚境已有保障.您应找个宁静的角落去与教堂和朴实善良的人们为邻;要是您实在想要留下后裔呢,那就去娶一个穷人家的好姑娘,这样的姑娘已过惯了俭朴生活.把这个喧闹的世界和穷奢极欲的生活忘记吧!让这个喧嚣的世界也把您忘掉吧.在这喧嚣的世界上不能得到宁静.您看得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勾心斗角,你欺我诈."
  奇奇科夫陷入了思索.迄今生疏的.他所说不清楚的一种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心中有一种感情好象想要苏醒.这种感情,从小就被严厉呆板的训斥.冷漠枯寂的童年.家中的悲凉景况.寄人篱下的孤苦.成长时期的孤陋寡闻.透过糊满积雪的昏暗窗口枯燥地窥视他的命运之神的威严目光压挤下去了.
  "千万救我,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喊道."我向您保证!我一定治新革面,听您的劝告!"
  "记住噢,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可不要食言哪,"穆拉佐夫握着他的一只手说.
  "要不是经过这么可怕的经历,也许会食言,"可怜的奇奇科夫叹了口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教训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这次教训,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
  "重一些好.感谢上帝吧,祷告吧.我去为您求情."
  说完这话,老人便出去了.
  奇奇科夫已经不哭,不扯自己的燕尾服和头发了:他安静了下来.他最终说:
  "不,够啦!得过另一种生活啦.该变成一个正当人啦.啊,只要我能挣扎出去,哪怕钱不多呢,我也要离开......可那些买契呢?......"他心中想道:"怎么?怎能使惨淡经营的事业半途而废呢?再不买就是了,可这些应该抵押出去.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呀!我把它抵押出去,用得来的钱买庄园.我要变成一个地主,因为那时可以做许多好事."他在戈布罗若格洛家做客时那种感受在他心里复苏了,主人在暖人的烛光中的亲切而聪慧的关于如何卓有成效地管理庄园的谈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农村美丽了,好象他果真能欣赏农村的各种美景似的.
  "我们消磨时光,真蠢!"他终于说."真的,不该再游手好闲了!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在手边,我们却要到天边去找.即使在偏僻乡村劳动,那也是生活啊?因为乐趣确实是在劳动中啊.没有比自己的劳动成果更甜美的东西啦......不,我要从事劳作,住到乡下,老老实实地劳作,以便也给别人一些好影响.怎么,我果真无所作为啦?我有管理才能嘛,我既能节俭,又精明,而且还聪明,甚至还有信心.只要下决心,我觉得能办到.现在我才真正清楚地感到有一种义务是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应当不离开他所处的地点和角落必须执行的."
  他非常向往离开喧嚣的城市,离开人由于忘却了劳动.由于空虚无聊而发明的那些诱惑,去过勤劳的生活,他想到这里几乎忘记了自己处境的种种不愉悦,要是能把他放出去,哪怕返还他一部分财产呢,他可能也会感谢上帝给他上的这惨重的一课.可是......他这肮脏小屋的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官员.来的是萨莫斯维斯托夫.他是个享乐主义者,为人勇猛,讲义气,爱喝酒,用同事们的话来说,而且心眼多.战争时期,此人是能够创造出奇迹来的:假如派他穿过一些无法穿过的危险地带到敌人的鼻子下边去偷一门大炮来......那可真是适得其所.若有用武之地,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由于没有用武之地,他便拼命胡作非为起来.令人无法理解!他对同事很好,从来不出卖任何人,而且说到做到;但是他却把上司看得跟敌人炮台一样,非要利用各种薄弱环节.缺口和疏于防备的地段穿过去不可......
  "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都听说了!"他看到门关紧了以后说."不要紧,不要紧!别害怕:一切都可补救.我们都要为您出力,都是您的仆人.给大家三万卢布就够了......多了一点儿用不着."
  "当真?"奇奇科夫喊了一声."我会被证明完全无罪."
  "一点儿不错!您还会得到对损伤的赔偿."
  "还有对酬劳?......"
  "一共三万.全在这里面了......给我们的人.总督的人和秘书恰好."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全部东西......小红木箱......如今一切全被查封了......"
  "一个小时以后,您会全收到.击掌为定好吗?"
  奇奇科夫伸出了手掌.他的心跳起来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头见!我们的朋友委托我告诉您:关键是沉稳和冷静."
  奇奇科夫心想:"嗯!我明白,那是法律顾问!"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奇奇科夫剩下一个人仍然不敢相信这些话:这次谈话没过一个小时,小红木箱送来了:文件.钱......全都完好无损.原来是萨莫斯维斯托夫装成管事人去把岗哨骂了一顿,说他们警惕性不高,要求再增派岗哨,他不仅把小红木箱而且把能使奇奇科夫声誉扫地的文件全收拾起来,包成一包儿,加了封印,连同奇奇科夫夜间要用的被褥,派一个哨兵立刻给奇奇科夫送去,因此奇奇科夫不仅得到了文件,而且得到了必要的被褥来遮盖他那软弱的身体.东西这么迅速送到,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极大地受到鼓舞.晚场剧呀,他所追逐的女舞蹈演员呀,一些诱人的场面又在他眼前出现了.农村的普通生活黯然失色,城市的热闹景象又显得灿烂辉煌了......啊,这才是生活呢!
  这时各级法院开始了一件规模宏大的工作.抄写员的笔在不停动着,足智多谋的头脑一边嗅着鼻烟,一边劳动起来,象些画家似地鉴赏着那些龙飞蛇舞的字体.法律顾问象一个隐身的魔法师在暗中控制整个机器;在人们明了过来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人都搞得蒙头转向,水越搅越混.萨莫斯维斯托夫表现得空前的英勇和大胆.他探听到被捉住的那个女人看押在什么地方以后,便直奔那个地方,摇摇晃晃地闯了进去,使得卫兵站得笔直还向他敬了一个礼.
  "你在这儿站了好久了吗?"
  "从凌晨就站在这里了,长官."
  "还要等很久才下岗吗?"
  "还有三个时辰,长官."
  "我有点事要派你去做.我告诉队长叫人来替你."
  "是,长官!"
  于是萨莫斯维斯托夫回到家来,为了不牵涉别人.不露马脚,便立即把自己扮成宪兵,粘上了络腮胡子......神仙下凡也认不出他来.他到奇奇科夫家里顺手抓了一个婆娘交给了两个颇"能干"的官吏,自己便带着胡子扛着枪朝卫兵而来:
  "去吧,队长派我来替你把这班岗站完."把那个卫兵背下来,他自己就拿枪站起岗来.
  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这时原先那个婆娘就被换成了另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的婆娘.原先那个婆娘被藏了起来,藏得那么隐秘,甚至事后也没人知道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在萨莫斯维斯托夫化装成军人大显身手的时候,法律顾问也施展谋略创造了奇迹.他从侧面让省长知道了检察长在写对省长的密告;使宪兵队长知道了一个秘密官员在写对他的秘告;使秘密官员知道了有一个更加秘密的官员在写对他的密告.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向他请教.结果便乱成了一团:密告接连不断.暴露出了一些从未见过天日的事情,甚至也出现了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谁是私生子,谁的家庭出身和称号是什么,谁有情妇,谁的老婆跟谁调情,这一切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丑闻秘史搅成了一团,都跟奇奇科夫事件,跟死农奴交错到了一起,结果使得人们无法搞清楚这两类事件中究竟哪是主要的:这些文件送到公爵手里以后,可怜的公爵什么也看不明白.有个绝顶聪慧能干的官吏奉命撰写提要,结果差一些弄出精神病来:他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来.公爵这时又被其他许多事情缠住了,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不愉快.本省一部分地区出现了饥荒.被派去赈灾的官员不知为什么竟举措失当.本省另一部分地区分离派教徒发生了暴乱.有人在他们中间离间说出现了敌基督,这个敌基督连死人也不让得到安宁,在到处收购什么死农奴.他们后悔后,就作起孽来,在捉拿敌基督的幌子下把不是敌基督的人也杀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生了农夫反对地主和县警官的暴动.有一些流民在农夫中间散布流言蜚语,说有一天农夫要穿上燕尾服变成地主,地主要穿起农夫装变成农夫.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官就太多了,便什么捐税也不交了.所以便需要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可怜的公爵被弄得心情极糟.这时仆人禀报说包税人求见.
  "让他进来."
  老人进来了.
  "瞧您的奇奇科夫!您曾经看护过他.如今他的事已败露,他干的事连最坏的贼也不肯干."
  "大人容禀,我对此案尚不大了解."
  "伪造遗嘱,而且很卑劣!这种勾当应该罚以当众鞭笞!"
  "大人,我要说的话,可决不是替奇奇科夫求情.可此案还缺少证据啊.还没有侦查嘛."
  "证据吗,我们已经捉住了那个假扮死者的女人.我特意要当您的面审询她."公爵拽了一下铃,叫人把那个女人带上来.
  穆拉佐夫没有作声.
  "一桩最卑鄙的勾当!而且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要员,甚至加省长也卷进去了.他不应当跟小偷和懒汉混到一起!"公爵忿怒地说.
  "省长不是继承人嘛,他有权提出要求啊;至于别人也从四面八方凑上来,大人,那也是人之常情啊.一个有钱的老太太死了,临死又没有做出聪明公正的安排,一些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凑过来,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为什么要搞卑鄙的勾当呢?一群坏蛋!"公爵气愤地说."我手下一个好官员也没有,全是坏蛋!"
  "大人,又有谁十全十美呢?本市的官员都是人嘛,他们有长处,许多人很通业务,人哪儿能没点儿过错呢."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请告诉我,......我认为只有您才是个正直人,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爱替效种坏蛋辩护呢?"
  "大人,"穆拉佐夫说,"不管您所称坏蛋的人是谁,可他毕竟是一个人哪.当您知道一个人做的坏事有一半是因为粗鲁无知造成的,您怎能不替他辩护呢?因为我也会做一些不公正的事,但这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啊.所以大人也做了一件极不公正的事啊."
  "怎么!"公爵大吃一惊,喊道.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感到十分诧异.
  穆拉佐夫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好象在考虑什么,终于说道:
  "德尔宾尼科夫案件就是这样."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反对国家宪法跟叛国一样!......"
  "我不为这种罪行辩护.可是,假如一个青年人由于年少无知.受骗上当而被判得跟首犯一样,那能说判刑公正吗?德尔宾尼科夫得到的惩罚跟那个痞子沃罗内是一样的啊.可他们的罪是不同的嘛."
  "看在上帝面上......"公爵带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说,"关于此案,您知道什么情况吗?请说.我前不久就曾直接呈请彼得堡给他减刑来着."
  "不,大人,我的意思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您不知道的情况.虽然确实有证据对他有利,可是他自己也愿提供,因为这会使另一个人受苦啊.我想的不过是您当时是否过于匆忙了.大人,请原谅,我是依据自己的浅薄见识判断的.您几次吩咐我说话要坦率嘛.当年我当长官时,手下有许多办事人员,各种人都有,有坏人,也有好人......因此也必须留心每个人的经历,因为要不冷静地分析全部情况,张嘴就喊,只能把人吓坏,决得不到真实的供词;可是假如象亲人那样关心询问呢,他就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甚至不会请求减刑,而且不会对我产生怨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惩罚他的不是我,而是法律."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官员,拿着公文包恭敬地站在旁边.在他那年轻的尚稚嫩的脸上浮现着思虑.操劳的神情.看得出来,指派他执行特殊任务是不无道理的.他是为数不多con amore办事的人中间的一个.他既不渴望升官发财,也不指派去仿效他人,他努力工作只是因为他深信这里需要他而不是别处,这就是他的生活目标.观察.分析每个局部情况,抓住最复杂问题的全部线索,使案情大白......这就是他的工作.要是案情在他面前终于清晰起来,隐秘的因果揭露出来,使他觉得可以用寥寥数语就能表述清楚,使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他通宵达旦费尽心机所得到的报偿就会是丰厚的.可以说,学生弄懂了一个最难的句子,发现了一个伟大作家思想的真谛,也不能象他弄清了一个最复杂的案件那么兴奋.可是......
  "......饥荒地区的粮食.对这些,我比官员们清楚;我要亲自去调查一下,看看谁需要什么.要是大人允许的话,我想也跟分离派教徒们谈谈.他们爱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交心.这样我说不定能帮助用和平手段解决他们的问题.您的钱,我不拿,因为,在人们纷纷饿死的时候考虑个人发财是无耻的.我有储备的粮食;我刚才还往西伯利亚发运过,明年夏季以前还会争来."
  "对您的这种效力,只有上帝才能给您报答,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一句话也不跟您说了,由于......您自己也可以感觉到,我的感激之情任何言语都表达不出来.不过,请允许我就您那桩请求说一句.请您自己谈谈:我有权把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吗?宽恕这些坏蛋,从我这方面来看,是公平的吗?"
  "大人,实在不宜这样称呼这些人,而且其中有许多人是极其值得尊重的呀.大人,人的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有时一个人表面看来罪恶深极,可是细一分析,他竟然连过错也没有."
  "不过要是我不了了之,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其中有些人事后会更加放肆,甚至会说是他们恐吓的结果.他们会先不尊重......"
  "大人,请允许我提一个办法: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让他们知道您什么都清楚,把您的处境就象现在对我讲的这样告诉他们,问问他们:假如处在您的位置,他们每个人会怎么办?"
  "您认为他们除了玩花样捞钱以外能理解高尚的动机吗?相信我的话吧,他们会嘲笑我的."
  "我不这么想,大人.俄国人,即使是坏人,还是有正义感的.难道他们是犹太人,不是俄国人吗?不,大人,您丝毫不必修饰自己的心迹.您把在我面前讲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他们不是骂您官迷.骄傲.别人的任何话都听不进.刚愎自用吗?那就让他们把实际情况全都看清楚好啦.您担忧什么?您的事业是正义的呀.您跟他们谈话,就当成是在上帝面前忏悔."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公爵呻吟着说,"这件事容我再考虑一下,非常感谢您的忠告."
  "那么奇奇科夫呢,大人,您通知放他吧."
  "请告诉那个奇奇科夫,要他快滚,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本来是永远也不想饶恕他的."
  穆拉佐夫鞠了一躬,辞别出来,直奔奇奇科夫而来.他见到奇奇科夫时,奇奇科夫已心情舒畅,在若无其事地用午餐,那午餐是相当考究的,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厨师做的,装在瓷提盒里送来的.一交谈,老人就发现,奇奇科夫已跟哪个足智多谋的官员谈过了.他甚至看出精于此道的法律顾问已背地里插手.他说:
  "请听我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给您带来了自由,但有一个条件:您要马上离开本市.把您的东西收拾收拾,立即动身,一刻也不要耽误,因为还有更糟的情况会发生.我知道有人正在教唆您;所以我偷偷地告诉您,有个案子即将破获,任何力量也救不了啦.那人当然愿意把别人都拽进去,这样他就不会寂寞了,而且罪责还可以平摊.我的建议不是儿戏.真的,不要舍不得财产;为了财产,人们又争吵又拼命,好象在这个尘世上真能营造起幸福生活似的,毫不考虑另一种生活.相信我,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人们置精神财富于不顾,为了小利益就你争我夺互相厮杀的时候,幸福的物质生活也是建立不起来的.终究有一天全民族每个人都饥饿和贫穷的时代会到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怎么说,皮囊是依仗于灵魂的.怎能指望一切都正常呢!不要去想死农奴了,想想自己的灵魂吧,愿上帝保佑您走另一条路!我明天也要离开此地了.赶紧走吧!不然,您会倒霉的."
  老人说完了这番话就走了.奇奇科夫思考起来.生命的意义又显得举足轻重.他说了一句:"穆拉佐夫说得对,应该走另一条路了!"说完,就走出了监狱.一个卫兵跟在后边给他提着小红木箱,另一个给他拿着装内衣的箱子.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看到老爷释放出狱,高兴得什么似的.
  "喂,亲爱的,"奇奇科夫亲切地招呼他们说,"必须赶快收拾东西到别处去了."
  "走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说."路一定能走了:雪下够了.远离这个城市了.这地方呆烦了,看也不想再看它了."
  "去找马车匠把马车改装成雪橇,"奇奇科夫嘱咐完就朝市里走去,他可不是想去找谁辞行.在这场变故以后,觉得有些不方便,况且市内流传着关于他的许许多多最令人不快的传闻.他躲避着所有熟人,默默地奔到他买纳瓦里诺烟火呢的那家商店,又买了四俄尺做燕尾服用的烟火呢,拿着去找原先那家裁缝铺.出了双倍价钱,裁缝铺掌柜才答应叫铺里伙计点着蜡烛用针.熨斗和牙齿努力干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燕尾服总算做出来了,虽然稍稍晚了一些.车已经套好.可是奇奇科夫还是试了试新装.他仍然是仪表堂堂,跟以前一模一样.可是,他发现头上有了光滑的白东西,感伤地说:"当时何必那么发愁呢?拽头发更不应该."付给了裁缝钱以后,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那心情是有些怪的.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奇奇科夫了.这有些象从前的奇奇科夫留下的废墟.他的内心状态可以比作一座被拆除了的旧建筑物,拆除它是为了营建新建筑物;可是新建筑物还没有开始建造,因为还没有明确的设计图纸,所以工人们还在手足无措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以前,穆拉佐夫老人坐着席篷马车跟波塔佩奇先动身走了.奇奇科夫离开一个小时以后,传下了命令,说公爵因为要到彼得堡去,想见见全体官员.
  本市农官从省长到九品官......办公厅主任.高级官员.低级官员.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诺诺索夫.萨莫斯维斯托夫.没有受过贿赂的.受过贿赂的.昧良心的.半昧良心的.一点儿没昧良心的,全都集合在总督官邸的大厅里,怀着不十分坦然的心情在等着公爵出来.公爵出来了,脸上既没有怒色也无笑容,目光跟步态一样是坚定的.全体官员都鞠了一躬,许多人一躬到地.公爵微微颔首还礼,然后开始讲道:
  "临去彼得堡之前,我认为理应同大家见见面,甚至理应把部分原因讲明白.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桩影响很坏的案件.我想,与会的许多人知道我讲的是哪桩案件.通过这桩案子又引出了其他一些同样可耻的案件,连我一直认为诚实的一些人也卷进去了.我甚至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要把一切搅混,以使不能用正常程序解决问题.我甚至知道谁是主谋,谁的隐秘的......虽然他隐藏得很巧妙.可是我并不打算拖拖拉拉通过一般的侦查程序来调查此案,我要象战时那样用迅速的军事法庭来清查,我希望把此案的全部情况奏明皇上以后,皇上会给我这个权利.在没有可能用民法审理案件.在办事拖拉以及在有人用大量假口供和诬告企图把本已非常复杂的问题搅得更加复杂的情形下,我认为军事法庭是唯一手段,我希望听听各位的高见."
  公爵停下来,好象在等待回答.大家都低头站着.许多人脸色苍白.
  "我还知道一桩案子,虽然作案者深信此案任何人也不能知道.此案的审理也将不会拖拖拉拉,因为起诉人和原告将由我一人担任,我将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官员中有人哆嗦了一下;有几个胆小的人也惊慌了.
  "不言而喻,主要罪犯是应被剥夺官衔和财产的,其他罪犯应被革职.自然,其中也会有许多无辜者罪不当罚.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案子太可耻了,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虽然我知道这也不足以教育他人,因为取代那些被赶走的人会出现另一些迄今为止是诚实的,然而也会变得不诚实的人,这些人得到了信任以后也会欺骗和出卖,......尽管如此,我依然应该采取严酷办法,因为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我知道有人将指责我冷酷无情,我知道那些人还将......我所能做的就是采取无情的司法工具.采用刽子手的斧子."
  张张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公爵举止冷静.他的脸上既没有狂怒,也没有愤懑.
  "现在这个掌握着许多人命运.任何人求情都雷打不动的人,匍匐在你们脚下,向你们所有人提出请求.要是大家接受我的请求,我就去为大家求情.下边就是我的请求.我知道任何手段.任何恐吓.任何惩罚也无法根除贪赃舞弊,因为这种行为已根深蒂固.贪赃这种无耻勾当对一些来说也变成了一种必要的需要.我知道许多人已无力抗拒这种的潮流.可是我现在应当象在需要拯救国家.需要任何公民都承担一切.牺牲一切的关键的神圣时刻一样发出呼喊,哪怕只有那些胸膛里跳动着一颗俄罗斯心.多少懂得'高尚,这个字眼的含意的人来听也可以.言论我们中间谁的罪过大些有什么用呢?我也许比大家的罪过都大;我也许起初对各位过于严酷了;我也许由于疑心太重已使你们中间那些诚心愿意帮助我的人离开了我,虽然从我这方面看,也能对他们提出责难来.要是他们真正热爱正义.热爱祖国的话,即使我的态度傲慢,他们也不应该责怪,他们应该压抑自己的自尊心,牺牲自己的尊严.我看不到他们的自我牺牲精神,不会不终于接受他们有益而明智的建议.不管怎样,下属总应该适应上司的性格,而不是上司应该适应下属的性格.这起码比较合理,并且比较容易做到,因为下属只有一个上司,而一个上司却有几百个下属.不过,现在让我们把谁的罪过比较大的问题放到一边吧.问题在于我们需要拯救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不是要毁于二十个国家联军的侵略,而是要毁于我们自己的双手;除了法定的办事制度以外,现在还形成了另一种办事制度,这另一种制度比任何法定制度有力量得多.办什么事要什么条件都形成了规矩,有了价码,这些价码甚至已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任何一个统治者,就算他比各个立法者和统治者都英明,不管他如何增派其他官吏来对坏官吏进行监督和辖制,他也没有办法根除这种祸害.我们每个人都应感觉到必须象起义时期人民起来同敌人作战那样起来反对贪脏极快,在我们有这种感觉之前,任何措施都是无用的.作为一个俄国人,作为你们的一个同胞,我向你们呼吁.我向你们中间那些对崇高思想还有某些认识的人呼吁.我请求你们想想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面临的义务.我请你们认真看看自己的义务,因为对这一点我们大家的认识都已模糊,我们刚......"
  残稿撰于一八四○......一八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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